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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乐提供的早餐是咸菜、煎饼和白粥,昨晚游客们麻将打得太晚,都还在酣睡,谢萦下楼的时候,除了店里的帮工,就只有兰朔在桌边。
谢萦目不斜视地走到餐桌边坐下来,把自己碟子里的青椒丝一根一根地挑出来扔掉,再把咸菜一根一根地铺在煎饼上,仿佛卷的是什么金丝银丝。
她这边专心致志地倒腾了三分钟,对面的男人适时含着笑意开口:“谢小姐吃不惯吗,我带了别的零食,要不然……”
谢萦根本不答话,又开了瓶营养快线,故意过了将近十秒钟,才抬头嫣然一笑。
“兰理事长今天打算去哪采风啊?”
“理事长”三个字说得字正腔圆,兰朔却没有一点不好意思,表情异常淡定。“准备去村子的傩戏剧院,找人聊聊。”
“是吗,”谢萦托着下巴,慢悠悠道:“那兰理事长,能不能带上我一起啊?”
村剧院的杨主任五十五岁,十分热情,特意在村委的活动室接待了他们。除了卫生所以外,这是唯二装了空调的房间,墙上挂着红标语“听党话、跟党走”,还有一排“省级旅游重点村”的奖状。
兰朔普通话明明流利得能去考二甲资格证,结果和杨主任说话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音也生硬,端的是一副国际友人的架势。
谢萦心道这假洋鬼子还有两幅面孔。没想到杨主任相当吃这一套,对待外宾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重视。谢萦坐在一边听他们聊天,很含蓄地笑而不语。
武安县傩戏文化达,具体到每个村子又各有不同。“捉黄鬼”起源是在几十公里外的固义村,但两村同在黄河流域,自古屡遭水患,演的剧目也相似。
那时候,正月十四里,全村人都要聚在村子西头,仪仗排列起来,浩浩荡荡地出,游街驱赶黄鬼。
正月十五,三位鬼差齐聚在村子东头,请出阴间帝君。正月十六,在村子南边的阎王台,帝君把黄鬼剥皮闷杀,村民们齐声叫好,鸣一声三眼铳,放二十挂鞭炮,就表明黄鬼已被制服,来年黄河一定风平浪静。
“当然,从九十年代以后呢,咱们响应国家号召,移风易俗,破除封建迷信,大傩已经很多年不办了。”杨主任搓着手笑,“但仪式不办了,曲艺文化是可以传承的嘛!咱们村剧院,就是宣传这个传统文化,县里领导来视察的时候都给予了高度评价。”
假洋鬼子用他做作的中文和杨主任谈笑风生,谢萦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一边听他们商业互吹,忽然找了个机会插话:“主任,我昨天去剧院,听说咱们村以前办大傩的时候,还有个‘掌竹’啊?”
杨主任估计误以为她是兰朔的翻译,对她态度也是相当的和蔼,道:“是是,不过孙婆婆去世以后,咱们村就不设这个了。”
杨主任的回答与昨天演员大叔的说法基本吻合,所谓的“掌竹”,其实就是傩戏里的巫师。手里拿着根空心的细竹管,一边高声唱词,一边指挥仪仗游街,和乐队的指挥差不多。
六十年代,村子办大傩要持续三天,热闹的时候能凑到近千人。没见过的人会以为傩戏像春节晚会一样需要舞台调度,但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因为全程的唱词都是由“掌竹”一个人来完成的,演员没有台词,他们只需要穿上服装,跟着大钹声跳舞。
孙婆婆就是三台村的最后一代掌竹,现在三台村演的傩戏,也都是她口述过,村民改编的。
孙婆婆出生在解放前,年轻的时候是村里的神婆,给人看相问卦。破四旧的时候,她在运动里瘸了条腿,后来也不再给人看蹊跷事。但村子里捉黄鬼的时候,一直是请她去做掌竹。
孙婆婆瘦瘦小小的一个人,唱起词来却声如洪钟,连锣鼓的声音都能压过。村里办大傩的时候,她自己全程唱完三天,不见一点疲态。而且戏里所有的面具,都是她亲手做的。
不像现在面具都是工厂吸塑彩喷的,那年代,面具都只能手工制作。乡下物产不丰,只能就地取材,贵州那边的傩戏面具用的是竹笋壳和木材,孙婆婆用的则是纸。
纸浆拍成的面具,十八层纸浆一层一层迭成硬壳,做出来的面具高度将近半米,宽也有3o厘米,比人脸要大得多。
几百人的大傩,有面具的演员少说也有几十个,那些面具全是孙婆婆一张一张拍出来的。
孙婆婆一辈子没结过婚,晚年独自住在山凹下,脾气也孤僻,有时村委会去送东西,都吃了闭门羹。还是前几年村子搞文化旅游的时候,村支书亲自登门拜访,她才肯口述了一段唱词,支书儿子是大学生,给改成了现在村里演的剧目。
“可惜,孙婆婆死了快三年了,不然现在是不是也能评个什么民间非遗传承人?”杨主任大摇其头,显得很是有些遗憾,说孙婆婆无儿无女,建国之后又不让宣扬迷信,她也没收个什么衣钵传人,孤零零地死在家里,还是村委会给收拾的后事。门上挂了把大锁,从此再也没人进去过。
杨主任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下来,第一次有华侨来参观,杨主任觉得这是三台村冲出国门走向世界的好机会,两眼放光地逮着兰朔好一顿介绍,看看时间,又坚持要带意大利友人参观村里这两年新建的文化街,再尝尝纯天然的散养土鸡。
杨主任的注意全放在兰朔身上,同行的谢萦基本变成了背景板。不过正好她也不准备再继续待下去,谢萦笑眯眯地向两人告了辞,只说要回农家乐休息。
目送着两人走向反方向,少女转过一道弯,背着飞机包向村子深处走去。
三台村背靠大山,被环抱在山坳中,地图软件到了这里也只能指出主干道。 谢萦在村口问了路,一路朝山脚下走。很快就都是土路,村民大量外流,房子大多是长期没人住的,旁边田地里长满了杂草。
小旭已经住了两年院,从县里到市里,又辗转到省城,父母都在外奔波,不知道他的家现在会不会也是这样。
到中午的时候,谢萦才找到了孙婆婆家的院子外。
的确是很偏的位置了,后面就是山坡。再往前数几十年,这样靠近山的地方是不能住人的,因为晚上可能会有野兽。
早年间山上树已经砍过一批,现在四下里都荒得不行,别说人烟了,连草都稀稀疏疏的,虽处于阳光之下,却是一片死气沉沉的萧条。
从孙婆婆死后,这里再没住过人,甚至附近的村民都早已迁走。院子里只剩下一棵老槐树,不过树心已经中空,只有树皮还活着。
谢萦绕着院子转了一圈,从土墙上翻了过去,停在孙婆婆家门前。
土坯房,木头梁檩椽子,瓦片已经掉了不少,一把大锁挂在门上。门上对联已经剥落半边,风一吹就跟着簌簌摇晃。
少女站在门前,从包里取出了线香点燃,老山檀浓郁醇厚的气味很快飘散开来。
飞机包里正出微弱的挣动,像是鬼车在扑扇着翅膀。谢萦把包放下,双手平举着线香,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再将它们插在了槐树下半朽的泥土里。
她上高中的时候,《鬼吹灯》刚开始连载不久,里面说摸金校尉在开棺之前,要在墓室东南角点一根蜡烛,如果蜡烛无风自灭,就要赶紧退出去。谢萦买了一本看完,缠着哥哥问这样到底有没有用,谢怀月只是笑,说没什么用,但还算他有点礼貌。
这座废弃三年的房子,里面阴气之重和棺材也差不很多了。
谢萦又鞠了一躬,低声默念道:“我并非有意打扰。只是村子里有个孩子快死了,人命关天,缠着他的那东西太凶,我须得进来看个明白。”
然后,她摸出一根极细的铁丝,开始撬锁。
铁丝探进锁眼,挑着针脚微转,卡扣出轻微的“咔哒”声,这种老式铁锁撬起来难度不大,正因如此以前农村为了防贼才会家家养狗。
但这时,谢萦突然停下了手。
她撬锁的水平一般,但仅凭这个感觉,已经能现……
这锁……
被人撬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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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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