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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眼前这姑娘,所作所为并不逊于男子,又为何不许她讥讽时弊呢?
毕竟,大明的江山,这些女子们,也在撑,不是么?
然而,黄大人正准备心平气和地听郑姑娘继续议论时,郑海珠却话锋一转道:“老爷,我那日得空,寻了一艘沙船,从这范家浜下水,往北过宝山界,观瞻了长江口又往南划了大半个时辰,遥望到川沙和东边海岛后,返程回来,统共也就用了大半天。”
郑海珠说到此处,眼神越明亮,转着双眸,仿佛在复盘脑中的地图,继续条理清晰地说道:“货船无论是从长江、太湖、运河还是东海过来,都能聚集在黄浦港附近,浦江对岸的大片土地,既能种田,又能修建城池屋舍,能抵得上好几个福建月港。这上海县,真是老天爷赏饭吃的海贸良港啊。”
郑海珠是自内心地在阐述这段话。
她赞美的,分明就是记忆中后世繁华的黄浦江外滩、浦东外高桥集装箱码头、宝山港口等地。
末了,她带着笃诚的笑容,与黄尊素道:“老爷,针砭时弊没有错,但不能空谈空议。更有用的,还是想着,怎么给朝廷开源。弗朗基人、红毛番、倭人手里,如今都有大把白花花的银子,我大明为何不去赚?”
黄尊素毕竟是这个时代顶尖的知识分子,这些时日来多加思索,又查阅朝廷历年邸报,了解了隆庆开关后月港的公贩规矩,以及万历初年起朝廷就在澳门对弗朗基人开展的管控,他已逐渐接受了将上海县展为第三个海贸关口的点子。
此时,他沉吟须臾,终于对郑海珠开口道:“开关有利有弊,须思量,如何趋利避害。听内子说,姑娘过几日就要与刘公公他们会合,往月港去。倘使有机会,请你务必与刘公公陈说,松江府可以开关,但不能成为第二个广东,上海县不能成为第二个澳门。”
郑海珠正色道:“自是不可以!洋人用船装着银子来买货,可以。用船装着火器来要地,休想。”
她转过身,眺望着对岸那块后世成为浦东6家嘴金融区的土地。
黄尊素所说的隐患,她也一直在考虑。
晚明的吏治太浑浊了。
远在岭南的广粤地区,皇权更是鞭长莫及,当年葡萄牙人就是利用这一点,在用大炮轰不开大明的国门后,采取贿赂广东地方官的做法,窃取了澳门。
葡萄牙人虽然也给明朝政府贡献一点点地租,但偷逃商税、贩卖人口、骚扰百姓,甚至畜养倭奴为非作歹的事,更没少干。
作为后世来人,郑海珠太清楚,十七世纪到二十世纪早期的欧洲列强,都是什么货色。
无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还是荷兰人、英国人,对外侵略、掠夺殖民地的需求,刻在他们的骨子里,也是西方资本的原始冲动。
也正因此,在大航海时代,大明帝国,应该率先以主权国家的姿态开海,以主权国家的姿态参与海洋秩序的制定。
而看似暮气沉沉的帝国官场,其实并不缺乏有识之士,来阻击洋人披着贸易外衣的侵略蚕食行径。
“老爷,”郑海珠盯着黄尊素道,“你提到濠境澳门,据我所知,就在两年前,两广总督张鸣冈张部堂,似乎对弗朗基人进行了更为严格的约法。来松江买布的粤商说,番船到濠境,必须进港,听候丈抽,若停留在海防外洋,我大明水师可以直接扣货烧船。还有,澳门在今后数年内,只许修缮已有的房屋,弗朗基人不许新造高楼广宇,否则也有两广海防道直接焚毁。”
黄尊素越听越专注,继而展眉叫好:“正该如此!郑姑娘,我回去再思量一番,将所虑的关节,逐条写下,劳你给刘公公看,可好?”
郑海珠明白,黄尊素对提督太监刘时敏的态度缓和,并非因自己那次吵架说服了他,而多半是知晓刘公公乃太子党,符合他们东林学派清流的政治立场。
她遂欣然点头:“定会呈给刘公公,并且,纵然人微言轻,我也要细说给他听。”
二人又在北风中站了一会儿,遥望水天一色的凛冬江面。
与不是家卷的年轻女子并肩而立,彼此陷入沉默却毫无暧昧或者局促,黄尊素似乎从未有过这样奇特的体验。
他只觉得,这种沉默,如自在花儿静静开,反而令自己灵府清明。
末了,他转头道:“听说马将军此番也一起去,护卫刘提督和福船。那本官就祝马将军和郑姑娘,一路顺风。”
第二卷完
注:妻子通过写作或者参加文会挣钱,丈夫在家带孩子,并且支持她,明末江南出现这样的现象,不是我捏造的。可以参考美国学者颐的学术着作闺塾师中关于江南才女黄媛介的部分。
郑海珠喝完一碗御寒的姜汤,站在灶台边,望着那些远去的上海县农人们的背影,若有所思。
“郑姑娘在想什么?”
黄尊素带着官差检查完工地,踱步过来,温言问道。
“老爷,我在想,一两银子,就能让我大明的一位百姓,那么欢欣雀跃,让一户农家,还算像样地过个年。”
黄尊素微笑颔:“是,百姓所求,本也不多。唔,不过郑姑娘,这一回修水,多谢韩二爷率先垂范、捐银又出力,松江的缙绅们才跟着掏腰包。否则,莫说今日的赏银,单说这几百人每天在江边开伙,衙门都未必拿得出饭钱。”
郑海珠却没有笑,而是眯着眼睛,轻声道:“但此刻,天寒地冻的辽东,毛将军的屯堡里,还有范裁缝的兄弟们那边,只怕找不出这许多有钱缙绅,给军士们凑吃凑喝凑饷银吧。”
身边人没有立刻回应。
郑海珠转过脸,平静地望着黄尊素道:“对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我们女子也有份。我这一阵常去范裁缝那边,看到范破虏起码缝了小二十件棉袄了,她说都是往辽东寄的,并非只给两个叔叔,还有其他军士,若冻死了,他们的妻女怎办?”
黄尊素喃喃道:“这女娃真是心善。”
郑海珠撇一撇嘴角,揶揄道:“堂堂大明,要靠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善心去养边军,确实是笑话。”
黄尊素并没有勃然变色。
事实上,类似的意思,无论是他们东林学派的同窗,还是同年进士中的志趣相投者,乃至他那些血气方刚的御史好友们,早就表达过。
既然眼前这姑娘,所作所为并不逊于男子,又为何不许她讥讽时弊呢?
毕竟,大明的江山,这些女子们,也在撑,不是么?
然而,黄大人正准备心平气和地听郑姑娘继续议论时,郑海珠却话锋一转道:“老爷,我那日得空,寻了一艘沙船,从这范家浜下水,往北过宝山界,观瞻了长江口又往南划了大半个时辰,遥望到川沙和东边海岛后,返程回来,统共也就用了大半天。”
郑海珠说到此处,眼神越明亮,转着双眸,仿佛在复盘脑中的地图,继续条理清晰地说道:“货船无论是从长江、太湖、运河还是东海过来,都能聚集在黄浦港附近,浦江对岸的大片土地,既能种田,又能修建城池屋舍,能抵得上好几个福建月港。这上海县,真是老天爷赏饭吃的海贸良港啊。”
郑海珠是自内心地在阐述这段话。
她赞美的,分明就是记忆中后世繁华的黄浦江外滩、浦东外高桥集装箱码头、宝山港口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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