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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这些个被“抛弃”的技校生,内心十分不情愿,可是,还能怎么样呢?对他们而言,最为在乎的是“工作”,上班挣钱了,就是最大的喜事。至于从事什么工种,在其次。至少不用父母养着了,可以自食其力。这波年轻人毕竟没有多少人生阅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甚至每一个人,在毕业喜悦的氛围中,很快就把所谓的被“抛弃”,抛弃到九霄云外去了。
第二天,韩啸波就在马路边上没心没肺地大喊:“阿旭,上班去。”冯旭晖大声应了一声,那种自豪的神情,像是在向世人宣告他们参加工作了。然后飞跑出小院,一个跨步飞上韩啸波的单车后座,直奔铁运中心大院。韩啸波说:“我妈说了,劳动纪律最关键,不迟到不早退,至少劳动态度端正,别人挑不了毛病。”韩啸波的妈妈是鼎钢一个车间的女工委员,干部。冯旭晖总是用精炼的话语回答:“这是最起码的。”
铁运中心办公楼,是一个绿树成荫的大院。进了大院,经过一个有着假山与喷泉的水池,水池中有鱼在游动,大树上的蝉在使劲聒噪“欢——迎,欢迎”。一群身穿白色铁路服的人,胸前抱着各式铜管乐器,在研究假山旁边的“天女散花”雕塑。冯旭晖说:“啸哥,看来,今天这个欢迎仪式还很隆重。”
韩啸波说:“那是当然,我妈说了,铁运中心破天荒进了几十个技校生,整体提高了单位的文化水平,这里除了几个科班的大学生,就数我们学历高了。”
冯旭晖有些迷茫地问:“高学历去修铁路?成绩好的反而要去修铁路?还搞这么隆重?没懂。”
见一个阿姨级的女人盯着自己看,冯旭晖以为自己的议论有什么不妥,毕竟是刚刚步入社会步入工厂,几乎是一张白纸,就把脸别向一边,研究起水池中的鱼去了。
“肖书记,你来看。这个伢子好白净哦,这么白白嫩嫩斯斯文文的,去修铁路,太可惜了……”这个女人跟旁边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说,不久之后知道,这是铁运中心团委书记肖锦汉。冯旭晖看到他们在研究自己,浑身不自在。他的白净是他羞于启齿的,技校时跟韩啸波去江边游泳,有人就现了他身体的白嫩,像是看一个姑娘一样,看得他有些自卑。他总是以最快的度入水,上岸穿衣服的度同样如此。
“我的个胡大姐,你是在相郎崽子吧,不然,看你怎么那么心疼呢。”肖书记说。
“就你灵泛。这些都是技校生,虽然比不上大学生。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不是也挺好嘛。”胡大姐说。被人看中被人夸赞,总是受用的,冯旭晖原本不自在的情绪,似乎一扫而光了,就像此时的天空,明亮而炽热。毕竟在他十九年的人生里,他是不被看好的,父亲甚至都预言他,会打一辈子光棍。冯旭晖不禁朝这位胡大姐看过去,心里暖暖的。
肖书记开玩笑说:“家庭不是问题,问题是大学生早就被总厂机关的堂客们早挑走了,轮到了我们二级单位,有技校生可挑已经不错了。”
“来了,来了。乐队准备——”说话间,肖书记举起来右手,然后往下迅一落,突然管乐齐鸣,一片躁动。猝不及防的一股声浪把冯旭晖震得直捂耳朵,几乎听不清演奏的什么旋律。门口牌楼下,一对年轻男女轻盈地走过来,微笑着,走过冯旭晖眼前,走向水池上的石桥,走向办公楼的门厅。嬉笑的人群,从办公楼的窗户里伸出头来。如果给这对男女胸前各别上一朵鲜花,倒很像是一对新人的婚礼。冯旭晖对韩啸波小声说,最好是啸哥你这一身,像是上海滩的婚礼。这种“代入”,让韩啸波不爽。
这时候,这群技校生才明白,隆重的欢迎仪式并非为他们而设置,而是两个新分配来的大学生。一种巨大的落差感,让他们不舒服。但是又无从说起,人家是“天之骄子”,你们是“二等公民”。每个人的心里都好像撒了一把盐,咸咸的,苦苦的。
在走廊另一边的邓子聪起调子说:“同学们说得对,铁运中心就是两只眼睛看人,低看我们。两个大学生,搞一个那么大的阵仗。我们4o个人的中技生,冷冷清清。不公平!”
这声音,像一个火星子飘到了油桶里,一下子点燃了这群中技生内心的火苗,尤其是韩啸波,马上火上浇油,说:“我们火车司机班,明摆着不受欢迎嘛。”
“对,我们火车司机班,铁运中心不欢迎嘛!”
“哦嗬——”“哦嗬——”大院里回响着这群新来的中技生的起哄声,此起彼伏。这原本是在技校时的愤懑,其实并没有消退,本想到了铁运中心再看,没想到,乐队隆重欢迎两个大学生的仪式,让这些技校生原本带着情绪的内心受了刺激。
大院内嘈杂的声音,引得很多人头从窗口伸了出来,显然被楼内的管理者听到了,应该惹毛了某些领导。没多久,肖锦汉臭着一副脸再度站在大院石桥上。冯旭晖没有起哄,他觉得很幼稚,可笑。这本身没什么可比,有本事考试大学,也可以享受夹道欢迎的礼遇,可惜我们只是技校生,假如真的搞一个非常隆重的欢迎仪式,咱们有面子吗?可能反而会尴尬难堪。不过,在肖锦汉作为领导出现了,起哄的声音也就停下了,不知道是目的达到了,还是惧怕被领导看见了不好。
“看,那个领导出来了。”韩啸波看到肖锦汉,似乎看到了闹腾的初步胜利,心里窃喜。肖锦汉举起双手往下压了压,院子里安静下来。他提高嗓门说:“我是铁运中心团委书记肖锦汉,你们这批年轻的技校生来到机务段、工务段,最高兴的人是我,我们团员青年队伍壮大了,而且素质更高了,我能不高兴吗?为此,我们准备了一场‘欢迎舞会’,就在明天晚上。我们有自己的乐队,而且我是队长,欢迎大家加入。到了铁运中心,你们就是我的兵,我就是你们的头,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大家先回各单位报到。我们明天晚上‘欢迎舞会’上见。”
那个时期,年轻人以跳交谊舞、青年集体舞为时尚。街上开始流行牛仔裤,男青年会拎着双卡双待录音机招摇过市,甚至扭着屁股跳几步。所以,当苏铁运中心团委要举办“欢迎舞会”时,这帮年轻人一下子又欢快地鼓起掌来,男同学的眼睛都瞄向班里仅有的三个女同学。韩啸波本想再度泛起一点波浪,眼光正好瞄到苏云裳,苏云裳的眼睛带着笑意,不动声色地对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闹了。
就这样,4o个年轻人嘻嘻哈哈地离开了铁运中心大院,冯旭晖这一波铁路工,跟着一个自称工务段工会主席的人,去了工务段。另一波火车司机,则去了机务段。
到了一个叫工厂站工区的班组之后,不知道是从室外大太阳下突然进入室内,眼睛的不适应,冯旭晖看到班组休息室很是昏暗,看不清屋里的陈设。眼睛适应之后,韩啸波的眉头皱起来,冯旭晖虽然也流露出沮丧,因为这屋子确确实实就是昏暗的,昏暗也许掩盖了墙壁和水泥地的不堪。屋子四周的柜子是铁的,长椅是铁的,当中一个硕大的火炉,一个铁疙瘩,就是靠窗户的地方有一张办公桌是木头的,全是铁家伙。即使是热天,冯旭晖的感觉也是冷冷的。
或许是太热的缘故,工区休息室外面的工棚下,就着枕木坐着稀稀拉拉的几个男人,全部光着膀子在散热,并微笑地看着新来的四个年轻人。
“什么破地方,坐的地方都没有!”韩啸波看了看四周,没有一块可以配得上自己白裤子的地方。
“休息室怎么摆着有个大炉子呀,看着不热吗?”邓子聪问。
班长一听,没有回答,还是坐在办公桌旁的一个老师傅说:“屋子里反正没什么东西,摆着不显得太空。”
冯旭晖的眼睛盯着炉子上的一根菜碗大小的铁管子看,这管子连着炉子与窗户,这是烟道。看着炉子,冯旭晖身上更加冒汗,一摸,凉飕飕的,是冷汗。院子里堆了些枕木,院子外面是厕所。墙上的考勤表上,有12个人的名字,他们四个人还没有列上去。
所有的这些,冯旭晖并不“突然”。想起自家税务局有人说鼎钢是“傻大黑粗”,这个形象,不知是说最初援建鼎钢的北方人,个头大,皮肤不如南方人细腻,还是厂区内的厂房宏伟、高炉巍峨,这个“黑”可能就是环境不好吧。上半年在机务段实习的时候,班组的样子跟工厂站工区相差无几。刚刚在工务段报到时,会议室铁制的长椅,落满粉尘的样子,都差不多。
班长姓黄,叫黄满志,列在墙上考勤表的第一个。黄班长从抽屉里取出四张纸,分别递给他们说:“你们今天算是报到,抄完这张‘安全须知’就可以回去了。明天就是正式上班,8点钟到,否则记迟到。你们也看到了,斜对面就是中心机关。”
韩啸波看了一眼“安全须知”,说:“抄个鬼呀!”一个转身,白衣飘飘地出门了。邓子聪也跟着出门了。冯旭晖、谢春鹏对视了一眼,犹豫着要不要跟着出去。
黄班长不急不慢地说:“三级安全教育不完成,你们不能上岗,不上岗就是旷工,连续旷工三天,就开除厂籍。你们看着办吧。”
冯旭晖一听,转身跑了出去,对着准备骑单车走人的韩啸波大声喊着:“啸哥,等一下。”
韩啸波、邓子聪两个已经过了铁路,回头看着冯旭晖。冯旭晖快步跨过铁路,小声复述了黄班长的话,劝他们还是抄了再走。韩啸波“哼”了一声,没理睬,丢下一句:“本少爷不爽!看那厮怎么地?”说完,个潇洒的飞步上车,摇了一下响亮的铃声,上了大路。邓子聪跟屁虫一样,追着韩啸波走了。
看着两个同学远去的背影,冯旭晖觉得两难了。他返回到班组,抄了那份“安全须知”,还带了一份回家,模仿韩啸波的字体抄了一份,明天一早私下交给黄班长。
“阿旭,正好你陪我走路回家。”谢春鹏似乎很满足这种状态,有些兴奋地说。路上,谢春鹏说起他想进乐队,说他其实会吹口琴。冯旭晖说,到时候一起去乐队看看。走过高炉下的皮带长廊时,冯旭晖感慨地说:“我们这些人是不是就像这运输皮带上的物料呀,随着机器的运转,被带到规定的地方,从技校带到了铁运中心,带到了工务段,接着被带到班组,无可奈何。”
谢春鹏憨憨地笑着,点头表达认可,说:“我家吧,爸爸在一个街道小厂上班,妈妈在街道小厂敲白铁皮,姐姐还在待业,妹妹读高二。我上班了,而且在鼎钢这样的大厂,不管皮带把我运到厂里的什么地方,家里都替我高兴。”
谢春鹏描述家人满足的样子,让冯旭晖也受到感染,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进鼎钢技校之前,冯旭晖一直以为会顶父亲的职进税务局,可最后父亲却把顶职指标给了父亲战友的女儿小曼姐。谢春鹏像是听天方夜谭,当时就张着大嘴巴,不敢相信地看着冯旭晖。“不可能吧?闻所未闻!”
冯旭晖简单说了父亲跟战友的老婆金阿姨结婚后,把顶职指标给了“别人”的事。谢春鹏说:“不管怎么说,税务局是当干部的呀。哪有干部不当去当工贩子的?哪有不给亲生儿子而给养女的?除非……你不是亲生的,而她才是亲生的。”
说起来,冯旭晖也曾有过谢春鹏这样的怀疑。回到税务局院子的时候,冯旭晖不悦的情绪仍在脸上,显得怒气冲冲。有人拿了水管子在前坪洒水降温,一股热浪带着泥土气息迎面而来,钻入冯旭晖的鼻孔,他的鼻炎,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听到冯旭晖的喷嚏,包打听阿姨就大声打招呼。阿旭,听说你们火车司机班,视力不好的当铁路工去了,你没去吧?
语气中的鄙夷,让冯旭晖浑身不舒服。她男人黄师傅就在鼎钢炼铁厂,听出来是知道情况的,却偏偏故意装作不知情来问,非要听冯旭晖自己说出来,好来羞辱人。
冯旭晖没搭理,装作躲避洒水,紧走几步,脚步在水泥地上走得跳跃轻盈,三步五步就进了楼门洞。包打听阿姨的声音追了过来,喂,问你咧,这个死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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