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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年轻的侍从唤醒了他。
“怎么了?”曹孝元回神问。
“他们来了。”侍从手指向西方。
原野尽头,灰茫茫的天空下沉了,阴云仿佛要从远方的天际一路蔓延过来。
披着灰麻布的人群像是潮水般滚滚前进,领头的灰袍武士骑着棕色战马,率领着一支数百骑的队伍从灰潮中冲出。
湖波荡漾,晕开的涟漪蔓延到曹孝元的脚边。
“灰衫。”曹孝元低低地说了一声。
灰衫,依马北草原最大的流浪者团体,他们将在约定之日迎接南边来的客人。
“曹先生!”领头的灰袍武士勒住战马,冲客人笑着喊道。“这么多个冬天过去,终于又见到你了!”
“牞厷尔领,五年前马市一别,我们两人还真是许久未见了啊!”曹孝元也笑着迎了上去。
当灰袍武士跃下马时,他瞧见了武士盘在脑后的灰白头,束的草绳很普通,是牧民家的女人们最喜欢编织的物件,取材方便又实用。
在他的身后,侍从们好奇地打量着为的灰袍武士,刀削般的面颊上露出和蔼笑容,挤出的皱纹如同山川沟壑,其宽薄的灰袍下是一件亚麻布的戎衣,而且似乎在两三日前才用茜草染过色,但仍然掩盖不了布面上鼓起的织线。
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朴素得就像是一个普通牧民,而不是常年率领数千人辗转千里的马队领。
“那些也都是我们的武士吗?”曹孝元望着远方翻涌的灰潮,除了少数列于队的骑兵外,其余全是步行的流浪者。
“是啊,都是灰衫的武士。”牞厷尔回道。
“应该有三千人吧?”曹孝元不动声色地问。
“骑兵五百,其余近两千。”牞厷尔笑着说,“马队里还有几千个女人和孩子,总要留一些男人守着的。”
“您还真是谨慎,依马北草原已经十余年没有生过大的战事了,甚至连部落间的劫掠都鲜有生,你让将近一千名好战的武士留守岂不是浪费了他们的才华?”曹孝元也轻笑着回应,不过那一抹浅笑却看得身旁的侍从心底寒,他明白那并不是先生满意的笑容。
“今天不就要有战事了吗?”牞厷尔大大咧咧地拍了拍曹孝元的肩膀,“曹先生,咱们这一次要干的事情,可比那些小打小闹的劫掠宏大多了,是宏大吧,你们中洲文是这么个意思吧,这么宏大的事情不谨慎一些怎么行?”
“宏大吗?算是吧……”曹孝元扯开黑色大氅,从衣衫间隙中取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灰色玉符,“这是燕北侯亲自下令为您雕琢的玉符,中洲虽大,但幽北苦寒,还望牞厷尔大领莫要嫌弃我北地这番小小心意。”
“玉符?”牞厷尔接过这枚巴掌大的玉符,心底暗暗吃惊。
这玉符入手清凉,犹如淌在冰雪一般,其背面整洁明亮,连一丝纹络都没有,宛若一面灰白的玉镜,镜中通透,正倒映着自己苍老的模样。他将玉符翻面,玉的正面雕琢着几顶圆帐,相互交叠,隐隐勾勒出一片营寨的模样。
这玉符正面所雕刻的圆帐图案,不正是草原流浪者们心心念念的家吗!
看到这副图案,牞厷尔只感觉心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翻涌,是滚烫的血,灼烧着他枯萎的心,老人近乎一生的心愿在这一刻被印刻在玉符上。
这不仅仅是“灰衫”人的理想,更代表了赠予玉符之人的承诺。
“这玉符好精致啊,应该是费了很大的劲才磨出来的吧?”牞厷尔强压着心头的涌动,话音虽落,但目光却始终不曾从玉符上挪开。
“这玉符乃是幽北最好的匠人所雕,曹某倒是没资格说其中是否下了大功夫。”
“用心了……”牞厷尔用指心轻轻磋磨玉面,光滑如刃,“相比起平日里在马市换取的那些玉石,上君所赠之礼……可以说得上是人间至宝了。”
“侯爷常说北6人不仅有猛虎之勇,也有细嗅花香的细腻。”曹孝元笑道,“曹某本提议侯爷向您赠一利剑,现在看来倒是在下欠缺考虑了。中洲固然有炼锻利器的匠人,可打造出来的刀剑却没有一把能拥有北6弯刀的血性,这样的兵器再怎么锋利,也无法让中洲的甲士像北6铁骑一样纵横冲杀。所幸,侯爷并未听取曹某所言,取一刀剑远来献丑。”
牞厷尔放声大笑,“怎么会!上君的赠礼,别说是玉符刀剑,就是一枚石子也是莫大的诚意!”
“大领喜欢就好。”曹孝元微笑着行一礼拜之,上君是蛮人的尊称,听得出来这枚玉符很讨面前老人的喜欢。
“何止是喜欢啊……”牞厷尔眼波泛起涟漪,即使是阴云遮天,但曹孝元似乎能从老人眼中看见微光。
老人沉吟片刻,终于抬起眼睛,沉声道:“上君真的会支持我们在建立部族吗?”
“当然,您手中的玉,便是侯爷与大领的信物。”曹孝元微笑道,“在南方的亚辛平原上,侯爷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我们的人在马市里可不仅仅只依靠银毫和金元,还有信誉,以天地为证。”
“我这儿有一柄刀……”牞厷尔忽然取下腰间的刀鞘。
灰袍武士和蓑衣侍从同时上前半步,在曹孝元微微震惊的目光下,牞厷尔将弯刀塞在他的手里,“我从出生起便没了家,是上一辈的灰衫捡来养大的。没见过亲生父母,也没有过一个安稳的帐子……上君给予我们的承诺,是一个部族,一个家,这是我连做梦都在想的事情啊!”
“曹先生,我这一生漂泊,什么都没攒下来,只有这一把刀,是将我养大的阿爸留给我的,跟了我三十多年。虽然不是什么名刀,却是我最珍贵的东西,希望您能亲手将它交到上君手上。”牞厷尔的声音出奇的平淡,没有不舍或兴奋,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位将死的老人历经沧桑之后对世间最后的嘱托
“鹿灵见证,草原灰衫人将全部的诚意献于大虞燕北侯上君,如果有任何欺瞒,就让我们全都死去!”牞厷尔忽然半跪下来,昂望天,高呼着虔诚的言语。
“鹿灵见证,草原灰衫人将全部的诚意献于大虞燕北侯上君,如果有任何欺瞒,就让我们全都死去!”
灰袍武士们齐齐跪下,昂望天。
紧随在后的武士们停下了脚步,虽然他们并不明白生了什么,但看见前方的人跪下后,整片灰潮竟从前往后地低了下来,像是滩上的潮水在翻涌中退却。
声浪从极远处不断回响而来。
“鹿灵见证,草原灰衫人将全部的诚意献于大虞燕北侯上君,如果有任何欺瞒,就让我们全都死去!”
曹孝元和侍从们都被这一幕惊住了,一时间竟失了礼数,片刻才想起来去搀扶起灰袍的老人。
在此之前,他就曾听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在草原上,能让牧人们活下去的东西有两个,第一个是草原大会的庇护,让他们不再像铁旗时代那样,见到活人就要拔刀相见;第二个就是虚无缥缈的信仰。
而他们口中的鹿灵,是古老的蛮人信奉的神明之一,象征着安和与太平。
“大领的诚意,相信就连侯爷也会坚信我们的友谊。”曹孝元矮身扶着老人的手臂。
牞厷尔起身,拍了两下曹孝元的手背,随后缓缓转身,高高举起手臂,巴掌大的灰色玉符映入所有武士眼帘,像是从阴云里摘出来的星辰,仿佛能和灰蒙蒙的天空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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