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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州渡口从昨儿开始,两万名全身重铠的金国铁浮图骑兵,密密麻麻地警戒在方圆三五里内的黄河两岸,一切闲人都被驱走,村舍茅屋,逐家逐户地搜索,看看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隐藏。渡口上的浮桥也加固了,双船并列,尾衔接,自南岸一直绵延至北岸浚州渡口,上铺木板,可以行车,可以走马。一清早,就接连不断地有金国官员前来巡察。看看挨近中午时分,忽然一骑快马奔来,扬鞭喊道:
“来了,来了。都准备好了吗?过河要快,严防宋军拦劫!”
便见一拨拨金国马军开路,先渡过河去,然后从南边来了一辆又一辆的牛车,两边有铁骑夹道押送,那牛车,木轮毡篷,两侧篾窗和前边青花布帘都放了下来,遮掩得严严实实,赶车老汉噙着一汪泪水,端坐在布帘前,默默地赶着牛车,偶尔轻轻地凌空挥鞭,出“驾驾”的吆喝声。若有哪一辆车拉开了距离,押车的谋克(百夫长)便将马鞭劈头盖脑地向驾车老汉抽了过来,并且骂道:
“跟上,跟上,操奶奶,不要脑袋了!”
没完没了的牛车,一辆又一辆的循着松陷的黄土车辙,来到白茫茫的黄河渡口。车把式下了车,小心地牵了牛绳,挽着车辕,缓缓地从浮桥上过去。金国二太子斡离不已在早晨过河去了,渡口上站着一名身材魁梧的马军总管,名唤乌延蒲鲁浑,头戴白毡笠,身披紫葺甲,腿裹护膝,足穿尖头靴,骑了一匹栗色蒙古马,是斡离不手下大将,在这儿指挥渡口兵马,护送车辆中的宋俘北上。这时忽然从东边飞驰过来一骑探马:
“二十里外开德府方向,现宋军游骑多名,已被我军驱走。宋军副元帅宗泽军马图谋拦劫宋国老皇,请总管定夺。”乌延蒲鲁浑吃了一惊,挥挥手道:“再探!”随即召来四名猛安,命他们各带一千马军,迅前往堵截开德府的宋军。马军纷纷出动了,蒲鲁浑转身回到渡口,暴躁地叫道:
“快,快过河!”
这时恰巧过来两辆用白铜彩漆装饰的牛车,木质车厢上复盖了厚绒彩色毡布,十分惹眼。第一辆车厢中盘腿坐着一位身穿紫色道袍,头戴逍遥巾,蓄着五绺长须的大贵人,乃是大宋道君太上皇帝赵佶,后面一辆车上坐着的贵妇人,丰颐秀目,穿着深绿色斜领大袖便服,没有霞帔,没有凤冠,头上绾了个小盘髻,为防风沙,戴上了毡笠帷帽,薄纱遮面,似普通妇道人家模样,其实是显赫一时的郑太后,今年已是四十来岁的人了。赵佶在迷惘沉思中听得乌延蒲鲁浑的叫喊,忽然惊醒过来,喃喃地自语道:“难道是到了黄河边上了吗?”他掀起一角布帘,果见前边河水滔滔,金兵密布,掌车老汉正下车来慢慢地牵牛下坡,只觉一阵江风,凉飕飕的直往车厢中灌来。今天是靖康二年三月二十九日了,已经过了立夏,在车厢里闷了一天,热得难受,忽来这阵凉风,不觉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然后放下车帘,稍稍舒展一下快要麻木了的双腿,仰靠着车厢叹道:
“过河了,过河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也是不会回来的了,荆轲一死,尚且留得英名,至今千载流传,我却不过是个亡国之君,做了二十五年皇帝,而今成为俘虏,真是不堪回啊。”他闭上了眼,忽听得驾车老汉轻轻说了一声:
“官家坐稳了。”
接着“咯噔”一声,车身震晃了一下,已经上了浮桥了。自从换了道袍,告别皇宫,出了大内宣德门,就再没有人称他“官家”。他和儿子赵桓已被金国皇帝废为庶人,可是在大宋臣民心目中,他还是个太上皇帝,一声“官家”,叫得他热泪盈眶,几乎想放声痛哭一场。回想出宫时,愁肠百结,心如刀割,经过宫门外御街向南,过汴河州桥,出南薰门的路上,彷彿听到沿途一片轻轻的哀叹声,无数人在啜泣,也有人咒骂:“该死的昏君,断送了大宋江山,害苦了百姓,为什么不去自尽,还要老着面皮去金国屈膝受辱!”他想到这里,还觉脸上热。风吹门帘,看得见浮桥下浊浪滚滚,忽然悲哀地想起了一个念头:“亡国之君,可杀不可辱,生不如死,就在黄河中葬送了一生吧。”他拉开布帘,伸出两腿,刚想迈步纵身跳下,却不料被老汉一双粗糙的大手拦住了。老汉的一双泪眼盯住他,轻轻叮嘱道:
“官家,别轻生。康王开府了,大宋不会亡,总有熬出头的一天,康王会把你迎回来的,路上也许有人会救你们。百姓恨你,要死让你死在自已人的手中,死在金人手中,是耻辱。”
赵佶震惊了一下,缩回了脚,回进车厢,仿佛浑身还在战栗。“是啊,自己早该在宫中自尽,俯帖耳的跟了金人北迁,不但自己受辱,也玷辱了列祖列宗和臣民百姓,难怪要挨人唾骂。”他后悔自己贪生怕死,错过了以死殉国的机会。完了,如今他赵佶的姓名,道君太上皇帝的称号,将会永远沾上耻辱,涂抹不去了。他叹了一口气,忽然又想到掌车老汉的话,真有人会拦路劫救他吗?于是想起了皇九子康王,真有那一天,康王能把他迎回来吗?他闭上眼默默地思索着。自从信王由北京大名府回来,已经三个多月了,当时满以为旬月之间,康王就可以带兵进京,至少也应在京城之下打上几仗,给城中君民一线希望。可是这许多日子,只听说宗泽在开德府和金人大战,连胜十三仗,康王却杳无音讯。有人说,信王刚回京,康王就远远的把帅府搬到山东东平府,上个月又搬到了济州,那儿离南京应天府近,离东京远,这孩子变心了,人家儿子舍身救父,连大臣将帅中也有不少人抗金战死了,康王却那么吝惜自己的性命?道君太上皇帝的心凉了:“他是在等我们一走,就抢占皇位吧!”他不觉打了一个寒噤,想起了康王临走之前,自己请了乩神,降下天书“一百五十”四个大字,看来大宋总还有一百五十年的国运吧。自从康王走后,到现在五个多月了,这一百五十多天的日子好难熬啊。他叹息着,忽然猛一触动,几乎惊跳起来,难道大宋的气运,不是一百五十年,而是一百五十天吗?乩神,天师,你在戏弄朕啊!大宋亡了,金人已经立了宰相张邦昌为大楚皇帝,大宋真正的亡了。他今天被斡离不从滑州一路掳走,皇帝赵桓则将被粘没和(完颜宗翰)从郑州一路掳走,皇后、皇子、公主,凡有名号的妃嫔和宗室贵族,一概都被掳走,就剩康王一个人在外,全部希望都在他的身上了,他若是真能顺应天命人心,登基为帝,也未尝不是好事,也许大宋命脉就靠他来延续了。想到这里,他暗暗祷告昊天上帝,保佑康王平安。浮桥过尽了,牛车将要缘着斜坡登上高高的堤岸。前边车中的皇族妃嫔都被浚州渡口的金兵赶下车来,推着空车上坡。赵佶觉得车厢挨了两下鞭子,听见金人在怒喝:
“下车,赵庶人!快下车!”
赵佶震颤,羞辱,“尔敢!”高傲刚强的皇帝脾气使他想开口痛骂,可是忍住了。摸摸身边,想用佩刀自刎。可佩刀早在出南薰门时就被金兵搜去了。他用手狠狠扼住自己的喉咙,他现在一心求死,快快的死,不想再忍辱偷生的活下去,可是迸了好半天气,脸憋得通红,也不曾把自己扼死。他悲哀地垂下手,没奈何,慢吞吞地下了车。老汉却不用他帮着推车,独自奋力挽住牛车沿着斜斜的陡坡爬上那大堤。道君走了几步,郑太后也下车了,从后面赶上来和他说着话儿叹息。又走了几步,后边的牛车也赶上来了,一个蓝袍小帽的少年公子下了车,用肩膀顶送着牛车上坡,走过太上皇和郑太后身旁时,低声说:
“父皇,母后,十二叔……。”
道君回瞥见推车的少年是十八皇子信王榛,忙问:
“燕王?”
“十二叔和孩儿同一辆车,出京后就绝食了,您开导开导他吧。”
“唔。”道君摇了摇头。风吹道袍,飘飘然,怆怆然,继续往前走,“死了也好,干净!”
“劝他想开些吧。”郑太后恻然说道。
“父皇,母后,孩儿不愿死,我要话,我要逃走,起兵来救父母。”
“傻孩子,别莽撞,逃不了,反而受苦。”
“一路上找机会,可能有本朝官兵和义兵来援救,父皇和
孩儿一块儿逃走吧。”
“我是大宋的罪人,没有面目再回朝了,我不想逃。”上
皇断然说道。
“快走,快走,不许交头接耳!”浚州渡口金兵挥着马鞭吆喝着。
上了堤岸,帝后和信王等人又各自走到车上去了。八百多辆老牛破车,继续缓慢地一辆接一辆在河北黄土平原上蠕动。在浚州城宿了一夜之后,乌延蒲鲁浑指挥兵马,押着宋国俘虏走小道,行进在荒无人烟的田野中,以防宋国官民半途拦劫。莽莽原野,漫天风砂,牛车在费力地向北挪动。
道君渡河的次日,宗泽老元帅方才得到谍报,立即全副铠甲,率军赶来滑州劫救上皇。这时金军已撒去渡口戒备,岳飞率领的百余轻骑先到渡口,四顾茫茫,杳无人影,浮桥已毁,对岸浚州有金邦重兵把守,问了附近百姓,才知金人已经裹挟了太上皇等一干人渡河北上了。
黄河岸边,宗泽抚须长叹,刘浩捶胸跺足,岳飞剑眉浓蹙,手按剑柄,暗暗立誓:
“靖康之耻,总有一天要雪!”
这一天,康王在济州帅府,正和黄潜善、汪伯彦在书房案几上铺着的京畿路和淮南东西路地图面前星夜商议。父兄被掳,金军退师之后,如何收拾残局。在大名府聚兵后,信王一走,他的头脑又冷静下来了。
一辆又一辆疲乏的牛车,悲哀地行进在荒凉凄伤的大宋河北土地上。山隐隐兮路遥遥,风凄凄兮水渺渺,天空灰云滚滚,地上杂草丛生,乡民逃亡,庄稼早已没人耕种了,零散的村民一起逃亡到山砦大寨,揭竿起义抗金,时时有义兵游骑在车队附近出没,这时乌延蒲鲁浑便派出兵马去驱赶,并且提心吊胆地不断吆喝:“快走,快走!”
老牛疲累倒毙了,有的车辆陷入齐腿深的泥沟中,轴断车坏,无以自拔。但是,金兵不容车队耽搁,匆匆把皇族塞到别的车厢里,又脔割了牛肉放到后面厨膳车里,依然继续赶路。经过相州、磁州、洺州、信德州地界,巍巍莽莽的太行山遥遥地在左远方出现,这一天来到了庆源府,宋以前称为赵州,再过了真定府、中山府,就是金邦所占领的辽国地界了。接连几天,信王没有脱身的机会,心情十分烦躁。叔父燕王绝食了许多天,身体越来越衰弱,眼看不济事了,信王把他抱在怀中,含泪劝道:
“叔父,进些饮食吧,侄儿带你逃走。”
“不了,”燕王衰弱地喘着气,断断续续说:“不中用了,
不能连累你。”
“不要紧,侄儿背了叔父逃走。”
燕王闭上眼,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过了半晌,忽又睁开眼来,轻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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