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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不干怎么着啊。”
“妈妈妈妈,你快看呀,地上有个怪物。”我们正说着,我的女儿小花忽然放慢了脚步,拉住我的衣角紧张的说。
“怪物?在哪儿?”我们停住了脚步,顺着小花的手指看过去,果然在离我三妗子四五十米远的地方,在坑洼不平的路边,有一个“怪物”在蠕动,那怪物趴在地上,粗,黑,长,看不清楚头,也看不清楚尾,就见他半天抬起四肢,匍匐一下,又半天,又匍匐一下,行动相当的迟缓,缓是缓,却也娴熟,远远的看着不像是猪,也不是狗,说不出来像什么,就那么一下一下的往前挪蹭着。
“妈呀,是个啥?”我也紧张起来,仔细的瞅着。
“是个羊羔子?”我姥姥说。
“不像。”
“牛犊子?”
“也不是。”
“那是什么?”
“不知道啊。”
那个怪物挪挪停停,停停蹭蹭,慢慢的爬进了路边的洼地,不见了。
“呦,这不是秀枝吗,你多咱回来的?”近了,我三妗子和我们打着招呼,她呵呵的笑着,我三妗子的模样倒是没怎么变,头黝黑,脸庞红润,身材苗条,只是额上增加了几道皱纹,她的两个女儿辣椒和茄子,也向我们展开了憨厚朴实的笑容。
“三嫂子。”
“三妗子。”我们相互寒暄着。
“我二娘呢?”我妈问。
“刚还在这呢,这会儿知不道哪去了?”我三妗子说着,低头四下里寻去。忽然,地上的怪物不知啥时爬了过来,它抱住了我妈的腿,吓得我妈一声惊叫。我们赶忙低头看去,原来那个怪物不是羊羔子,也不是牛犊子,而是我二姥姥,我们都大吃了一惊。
“二娘?”我妈和我姥姥赶紧蹲下身去,想把她扶起来。
“不用扶了,她已经站不起来了。”我三妗子说。
“站不起来了?”
“嗯呐,快一年了,腿脚不行了。”
“一年里就这么爬着?”我姥姥又惊讶又心疼的说:“头年我看她还怪好的呢。”
“可不!老婶子,头年还能走几步,过了年就不行了,就这么爬着。”我三妗子说。
“没上医院看看去?”
“看了,大夫说也没啥好办法,岁数大了,退化了。”
“我不用看,不用看,我这样也挺好的。”我二姥姥听了,努力的抬起头,沙哑着嗓子说道,她的声音倒是比以前大了许多。“你们回来了,可好!可好!”
“唉,你咋还这样了。”
“我没事,没事,这不挺好吗,我能吃能睡的——这可是六月?呦,我都快不认得了。”我二姥姥把手放到我的脚上,又努力的抬起头,她满脸的笑容。
“是我,二姥姥。”我也赶紧蹲了下来,几年不见,我二姥姥竟然变成了这样。
“快进屋,进屋——呦,这孩子怎么长的这么好看啊,跟六月小时候一个样儿。”我二姥姥又费力的转过头,对着我的女儿小花说,我女儿吓得赶忙躲到我的身后。
“看看,看看,让孩子害怕了,唉,我都不是个人了。”我二姥姥又高兴又难过的说。她揉了揉她红肿的眼睛,又抿了抿杂乱的头,她的头不再像从前那样挽着纂儿,而是剪了短,短上依旧沾了些许杂草,短不时的遮挡住她的脸颊,却遮挡不住她脸颊上的笑容。她的手更粗糙了,又黑又厚又大,布满了老茧,我看到她的鞋子也磨得破了洞,脚趾头也钻了出来。我二姥姥又努力的爬到墙根儿,她试图想扶着墙站起来,但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进屋,快进屋。”她又说,说完,推着我妈的腿,老猫一样缓慢的向屋里爬去,我们也都跟着进了屋。
我二姥姥爬进西屋,西屋还是那样,只是陈旧的像过了百年,西屋的墙角铺着一堆厚厚的干草,我以为那是猫或狗的窝儿,没想到我二姥姥径直爬了上去,翻身坐好:
“老了,让你们笑话了,只能坐这了,你们快上炕,上炕。”我二姥姥一边用手抬着下巴,一边揉着眼睛。“老了,成累赘了,头也抬着费劲,眼睛也瞎模糊的,看啥都不真楚儿,一天到晚就是刺痒,老得揉。”
“唉,都那样,都那样,老了。”我姥姥说。
“你们比我强,比我有福。”我二姥姥的身子往前一探一探的说。
“二娘,怎么,你住在地上?”我妈问。墙角的那堆干草,明显的形成了一条凹状,一看就是有人长久的躺在上面而留下的印迹。
“白天我在这儿歇歇,上炕实在费劲,赶等着晚上他们把我抬上去。”我二姥姥说:“其实我更愿意睡在这儿,方便还得劲儿,天也不冷,地也不潮,这草还干松软和,不信你来摸摸。”
“呦,是不潮。”我姥姥弯下身子摸了摸,我看见我姥姥的眼里闪过一丝心痛。
“人老了,不中用了,凑合活着吧,也死不了,唉,这一天天的净给人家添麻烦了。”我二姥姥抬着头,笑着。我的姥姥们真的很爱笑,不论生活曾经多么艰苦,现在行动又如何不便,可笑容始终挂在她们的脸上,她们的眼里仍旧透着坚毅和慈爱,也仍透着纯真。我几乎没见过我的姥姥们掉过眼泪,说过艰辛,也没像电视上演的那样,看见亲近的人,遇到烦心的事儿,就叹气,流泪,抱怨,没有,她们的心好像从来没有被岁月打磨过,没有被光阴苛刻过,她们是我一直深爱的敬重的人。“来,吃个柿子,这柿子是咱园子里自己长的,好吃。”我二姥姥说着,从草堆里摸出个西红柿递给我,我赶忙接过来,那一刻,我又看到了墙角胡大仙的牌位,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竟然还是不离不弃的守在那里。我走过去,伸手掀开了上面的草纸,草纸下面依旧是张红纸,红纸上写着:
胡大仙之位。
红纸上的字,越的苍劲有力,笔走龙蛇,红纸的下面还是一张黄纸,黄纸上也还是那位狐女,狐女依然婀娜多姿,美目流盼,只是狐女的尾巴不见了,飘飘的裙带下,一双绣花鞋轻盈美艳,使人遐想连连...我不禁羡慕起她来,只有她经住了岁月的洗涮吧,我想。
灿烂的阳光照进来,光束下的窗台上,炕席上,被窝垛上,都腾起了丝丝的烟尘,烟尘像萤火虫一样闪着光,游移着,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落到柜子上,脸盆里,一会儿又悄无声息的落到我们的身上,我真愿时光在那一刻停留,就那样让温情环绕...次年的夏末,我二姥姥去了天堂,享年八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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