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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义回完了话,便埋下身去,在他埋下身子之前,只是微微用余光向上打量了一番端坐的杨宸,心里也不禁嘀咕了起来,莫非这短短半年光景的沧海巨变,也将人彻头彻尾的改变了么?
在杨宸看似安然的神情之余,他分明看出了浓浓的杀意。他本是纳兰瑜安插在杨宸身边的一枚棋子,虽然他至今也不知,纳兰瑜将自己安插在杨宸身边究竟是为了何意,但多时的相处,杨宸对他的亲信与重用,如今的帝后,曾经的楚王夫妻对自己心爱之人的宽容和关怀,也早已让他放弃了任何不忠的念想。
其实在许多内心煎熬的时刻,罗义也曾自问,倘若纳兰瑜改了念头,让他这颗当今天子身边的棋子做出一些大逆不道之事来,他罗义究竟是做与不做。
在他眼中,杨宸的本性算是大宁朝那些他所见过的权贵们里面最善良的一等了,天潢贵胄,亲王之尊,却能对布衣士卒之心有所感怀,纵然领军身先士卒是杨家祖宗流传下来的习惯,可真当一位大宁朝的亲王殿下与自己同生共死之时,又怎能不让人与有荣焉?
罗义从未后悔将自己的身家性命连同纳兰帆的命运一道交到杨宸手中,不过此刻杀气隐现的杨宸,倒着实让他觉得与从前有些不同了。
“怎么会一样呢?如今,到底是九五之尊的天子,是这天下的主人了。”
罗义心里的嘀咕杨宸自然不会听见,大宁朝的楚王或许可以容忍曾经想要杀自己的人存活于世,甚至直接养在王府,可大宁朝的皇帝,还能这样么?
“去歇息吧,明日随我回京,等这些消息全都传回长安,只怕王阁老和镇国公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行事了。”
“诺,末将告退”
罗义起身要走,身子向后一靠的同时迅将盒子也一并抱在怀中的杨宸又突然开口问道:“阿图那小子呢?这一路功夫可曾有精进?”
“回陛下,在江南之时,多是在彻查行刺之事,阿图如今仅剩独臂,武艺功夫的精进恐怕难说,末将只能教他些防身的手段罢了。”
提起阿图,杨宸的语调都温柔了一些,一个在南疆阴差阳错为他所用的孩子,在生死之际,用自己的一臂在长安之外给他换了等来罗义的片刻生机。杨宸也会偶尔感叹命运的神奇,倘若他不曾遇到阿图,倘若阿图不曾与木今安熟识,倘若他没有因为一份私心将阿图交给罗义调教,那长安城外,他必定会死于自己兄长之手。倘若真是如此,如今的大宁天子,又会是何人呢?
“多教教他做事,我留着你们师徒二人,还有重用。”
“末将替阿图,谢过陛下!”
杨宸朝帐外挥了挥手,罗义先后向杨宸和宇文雪行礼后便退了出去,等罗义退走,宇文雪方才将另一旁煮好的茶奉上。
她将杨宸抱在手中的盒子放回了案上,自然地倚靠进了自己夫君的怀抱中,柔声问道:“陛下明日便要回长安?不是说要去桥陵看看父皇的陵寝,再去看看皇兄的福地么?”
皇后透着香气的长从年轻天子的指缝中划过,在那件若隐若现的粉色内衬死死勾住了天子的目光后,杨宸身后的那道杀机渐渐散去。
他对杨羽的生死,其实并不关心,若杨羽不是那位大宁朝第一位楚王殿下的独子,甚至不需要让他决定杨羽是死是活。以杨洛冒违制叛逆之罪的心思引水军逆流而上破城围府的之心,今日送来的,恐怕不止是两根手指这般简单。
“秦王领兵进犯皇都,吴王领兵攻伐同宗,两位皇兄这是给我送礼,却是给朝廷添乱啊,便是王阁老和镇国公,又有谁敢直接定了他们二人的罪?”
宇文雪看着杨宸的眼睛,读出了不同的意味,每日朝夕相伴,她如何没看出自己夫君自从登临天下后便时常紧锁的眉头。天下的担子太重,而刚刚登基不久的新君,显然还无法适从这位天下唯一一位穿着龙袍的囚徒这个新的身份。
宇文雪很清楚,也很明白,无论是杨威还是杨洛,对朝廷的削藩之意皆是心知肚明,无论今日在位的是自己的夫君,还是那位早亡的先帝,又或是亲自打开这四卫藩王拥军十万之事的太宗皇帝。
天下要长治久安,连并一道数州之地,治民万户,掌军十万的藩王都注定不可能久存于世,让皇子们就藩领兵是为了与武勋世族抗衡,如今勋贵再无左右皇权之力,世族也不过是依附于皇权苟延残喘之辈。那藩王自然就取代了勋贵世族成为这座长安城无从安眠的要害。
削藩,不过今明,不过早晚,不过快慢,与谁成为天子,都无干系。
她反倒有些羡慕自己的夫君的气运,大宁朝如今仅剩的两位掌军藩王,都心甘情愿地将兵马拱手相送,甚至为了不让杨宸背上这个刚刚登基便残害手足的恶名,送给杨宸一个削藩动手的借口和名头。
而若是杨复远尚在,只怕关中与河北之地,少不了一场恶战。
宇文雪不再说话了,身为中宫之主,营盘军帐注定不是她挥斥方遒之地,属于她的命运,在那座恢宏的都城里,在那数不清殿宇的宫城中,在奉天殿那张龙腾凤舞的金色椅子之后。
一夜过后,大雪,不曾消融,三万余兵马在定国公邓通率领之下,缓缓南下归京。
在天和二年夕月尾声的一个夜前,天子杨宸仅率皇后宇文雪与七十余骑禁军,自芳林门入京。
是夜,急诏内阁诸臣议事。
.......
天和二年夕月二十六日,在吴王与淮南王之争的消息朝野皆知后,天子杨宸下诏削藩!
锦衣卫指挥使刘忌,领圣谕奔赴江南,吴王杨洛擅领兵马攻伐同宗,即日,禁足王府三年,平海卫及东台道,改东海道。吴王府自东海城迁至临州,于凤凰山麓为营造吴王府。
礼部尚书方孺领圣谕,往凉州宣诏,秦王杨威,肆意妄为,暴虐州民,擅兴刀兵于京畿,违先皇不许藩王奔丧之遗命,拆撤抚西卫,改河西道,迁秦王府于哈密卫,改哈密卫为秦州。削秦王府兵六万,褫夺太宗皇帝所赐之车骑大将军之印,罚俸禄三年,改秦王之女杨月为怀宁郡主,册立秦王妃曹艾之子杨武为秦世子。
一场争论三朝的削藩之议,就用这般令人不可思议的方式结束,没有众人想象中的那般腥风血雨。
出乎世人预料的是,那位武功盖世的秦王殿下好像连一句抗逆之言都不曾有过,在方孺手持圣诏进入凉州城时,整个凉州百姓乃至秦王府治下兵马都惊奇的现,那位几乎不曾卸甲的秦王千岁,竟然换上了亲王的蟒袍,将冠冕置于平地,带着秦王妃和自己膝下的一双儿女出城迎接朝廷钦使,还面朝京师,叩请罪谢恩。
让方孺前来宣诏,这本就是杨宸的有意为之,在百官眼中,正是这位方孺自太宗皇帝一朝便力主削藩,在那些有心人眼里,杨宸故意让方孺去凉州宣诏是在借刀杀人,就等着秦王一怒之下为自己除去这位颇得人心的先皇重臣。
可天下人看错了杨宸,方孺也看错了秦王。
他想不明白一位张狂到极致的秦王殿下,为什么会将这登临天下的机会拱手相送,会将这绵延三千里的河西之地亲手奉上还归朝廷,还有麾下那十万虎狼锐士皆是只知秦王而不知朝廷,只凭他杨威一句话就能叛出朝廷听命南下进逼京师。
不可一世的杨威当着凉州文武百姓的面跪了,这河西之地的人心,才不会因为怜悯他杨威,而想要助其更进一步。也只有他杨威跪了,那些跟随他进逼京师的秦藩虎骑才能得到天子的宽恕。
凉州的春日也是寒气森森的,处四战之地,肃杀的诡异气氛让方孺这位儒生很不习惯。那些他曾经说与杨智的削藩之计在如今看起来像一场笑话,他方孺为先皇献计,一旦削藩,秦王必反,最好便是让蜀王引军汉中,楚王留守京师,经营东都,练兵河北。
如今,东都的宫室修好了,河北的兵马也练得七七八八,楚王也的确在长安了,他方孺心中的万千韬略,什么困粮于河西,节财于陇右,都毫无用武之地。
先帝驾崩了,秦王也没反,朝廷不费吹灰之力将河西三千里,尽数收入囊中。
在杨威带着妻儿离开凉州那日,方孺终其一生也没能忘记那幅场面,整个州城之内,秦藩虎骑的士卒簇拥着杨威哭得山崩地裂,人们在为秦王鸣不平。在他们眼中,秦王殿下让河西三千里之地再无群雄强盗之徒,让藏司不敢北望,让北奴不敢南侵,让西域诸国闻风丧胆,将太宗皇帝登基,楚王杨泰被废所丢的河套之地尽数收复,让商旅可以东西相游而不惧盗,让百姓耕桑而不困于刀兵之祸,让大宁的百姓也可以在草原之上牧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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