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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尧烈帝十二年,北地,春迟秋早,霜杀百草。
数载光阴前那场在本朝史无前例蛮人南侵,对大尧北地州郡烧杀抢掠荼毒百姓,余患至今犹在,每逢牧草青黄不接难以维系时,就有饿红了眼的牧民抄起弯弓马棒跨上瘦马,成群结队地到南方那些富饶的尧人村镇去打草谷。
没有组织和领指挥,全靠着抢来东西填饱肚子执念南下的牧民,对那些有厚实城墙庇护的城池而言自然称不上威胁,却又相当数目守备孱弱的村镇遭了灭顶之灾。这些饿到连野鼠都能囫囵吞下肚的牧民,面对仅有手持锄头草叉的村户乡勇时,有如身披重甲的铁骑对阵步卒,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单方面一边倒的屠戮而已。
并圆城下那场堪称绝处逢生的里应外合大破蛮人,在大尧百姓乃至许多大尧文武官员看来都是场荡气回肠的大胜。可大尧上下并没有多少人清楚这一州之地为了这场大胜所付出的代价,并圆城以北,十室九空,并圆城以南,家家缟素。
晋州半壁,可怜焦土。
“大杆营需要更多的休整和补充,骑军需要更多熟马和骑卒,州军几座大营都需要更多的兵马和粮草。”头大半都银白的将军按揉着鼻梁两侧的窍穴以消解疲乏,“本将还是原来那句话,在朝廷大军尚未整顿完毕开赴晋州之前,晋州上下,坚壁清野。”
并圆城城防衙门议事厅被魁梧的披甲武将和研究卷宗探报的参谋挤得水泄不通,摩肩接踵的屋内充斥的尽是男人身上汗臭的污浊之气。原本想让这些斗大字不识却谙熟战阵的大老粗,和他们眼中只晓得舞文弄墨的参谋同处一室而相安无事难于登天,可此刻前者并没有嘲弄后者的文弱后者也没有讥诮前者的粗卤,因为在议事厅的一头,唯一的火盆旁,蹲着个着灰棉布宽袍文士打扮的男人。
开口的是苏孝恭,身为大杆营的主将在率军于草原腹地长途跋涉奔袭千里后,这支利箭终于在最紧要的关头射向了并圆城下的战场,不曾早上一刻也不曾迟上一刻,在最无可挑剔的时机将台岌格部的大军钉死在了并圆城下。
屈指可数的资历和帝朝新近册封的子爵再加上大败蛮人的军功,那场大战以后苏孝恭隐隐有跻身宋之问之下晋州武官第一人的势头,可毋庸置疑晋州武官当中的第一人还是火盆旁蹲着烘烤双手的男人。
他言罢后近旁几名较晋州武官都暗暗点头,苏孝恭此策与兵家正道多有相通之处,数年前元气大伤的晋州州军至今还未曾完全恢复元气,再有当年蛮人南侵掳掠财富人口以后又经数年修生养息,眼下的晋州,已然失了与蛮人决胜境外的底气。操演新军,征集粮草,调运军械,在蛮人尚未大举南侵前。如此,晋州固守待援,等朝廷大军一至,里应外合,方能增添些许胜算。
“今年秋收相较往年预估要少去三成,这还不包括在蛮子大举南下前抢收的损失。”原本埋卷宗的参谋中也有人抬头,忧心忡忡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几座州军大营的屯粮都不充裕,此前各郡县衙门派出的征粮队伍行事偏激,地方官府报上来百姓持械抗征的案子已有九十多例,只怕再强征下去,闹得民怨沸腾不说,于各位大人官声也损害颇大....”
这名参谋的话已经说得足够含蓄,其实无需他说在座的武馆和参谋都清楚,受战乱波及,流离失所的晋州北部郡县百姓不计其数,至今仅是晋州官府登记造册就不下一万七千户,没记录在内的只怕更多。这些人大多是终年在田间地头土里刨食的穷苦佃户亦或是农人,舍了那一亩三分地薄田的祖业便再无以为系,今年晋州的秋粮歉收,与这些人的颠沛不无关联。
没人喜欢背井离乡,但比起出走故土,不时南下的蛮子却是足以致命的威胁,所有饿红了眼的草原牧民都不会放弃享受在掳掠尧人村镇时屠戮的乐趣,反正那些惊慌失措的尧人大多只会惊叫着四散奔逃或是找个自以为隐蔽的地方躲藏,而且和草原上的牧草一样,今年割过一茬后来年原地还会长出一茬,零星的反抗也造不成什么实质的损伤。
“地方衙门说是征百姓家中的余粮,实际连口粮都一并征走了去。”参谋中又有人开口,“想来果腹的粮食都被强征,有人抗征也是难免....”
“大敌当前,披甲者都食不果腹,又让谁去抵御外敌?”披甲的武官中当即有人反唇相讥,“难不成让这些抗征的刁民上城守备?”
“征粮受阻还在其次,当务之急补充兵源,征兵的告示已经在各处城关都贴出去月余,而应征者依旧是寥寥无几,并圆城外校场至今不过稀稀拉拉百来号人,歪瓜裂枣的还不在少数。”白皑皑的老武官抚着须,“按参谋们和府衙给出的卷宗,晋州当地可供征调的男丁至少还有十万人,这十万人刨去老弱病残和散落各处消息不通的,怎么说都还有五万之多。”
“老将军所言不错,只是晋州全境人尽皆知大战在即....”
踌躇半晌后此前那从堆积如山的案卷中抬头的参谋还是答道“晋州上下,不曾贪生惧死的汉子,太多都死在了并圆城以北。”
那些堡寨那些城关那些营垒,都是晋州兵卒的埋骨地。
“前日还有奏报传来,几座大营中士卒畏战怯战者与日俱增,种种谣言不胜枚举。”
“这些贪生怕死的卒子,军法处置该挨鞭子挨鞭子该砍脑袋砍脑袋不就得了?”
“成百上千的人都是如此,大战在即,难道都砍了脑袋不成?”
“军法不容情!真放任这些人到了战阵上,临敌时头一个就要丢盔弃甲去投敌!”
“将军要清楚这不是一人两人!”
“无用之人,莫说是千百人,万人又如何!”
....
议事厅内的武官和参谋们最终还是免不了唾沫横飞地争执乃至谩骂,只不过相较先前几次动辄挥拳相向的大闹已经好上许多。
而苏孝恭在说出坚壁清野一词后便再不说话,只是同样凑到烧得正旺分火盆旁,和宽袍的男人一同烘烤双手,听那些武官和参谋们愈演愈烈争辩中夹杂的谩骂。
妈了个巴子老子肚子都填不饱拿什么去和蛮子真刀真枪地干。
北边儿那些堡寨早成了堆破砖烂瓦,哪个孙子当初一直嚷嚷着要派兵进驻的,他自个儿先在里头待一旬日子再说。
甭在这儿耍熊,耍磨磨丢的找不自在,要不咱俩出去单对单好好掰扯掰扯。
“有理说理有事说事,这是议事的所在,不是你们挥老拳的地方,嫌气力太多的就去领个斥候游骑的差事。”说话的火盆旁两鬓尽霜色的文士,“你们先前所说的都是晋州当下存在的症结,说得不错,倘若还有,那就继续说下去。”
方才还在吹胡子瞪眼的武官和参谋们都纷纷放下撸起的袖子和举起的老拳,放眼晋州上下能同时慑服这些人的,纵是晋州刺史也不敢去想。
“募兵,征粮,操演新军,补全建制,如此种种,都是在蛮人大举南侵前所必须做的准备,没有什么轻重缓急之分,哪怕有一项差上分毫,就是一败涂地。”年老抚须的武官满面忧色徐徐开口,“还有就是此前各处官府传来并圆城的急报,小股蛮人南下掳掠一事。”
活不下去的牧民上马为贼,在草原上本就是数见不鲜的事,只是有赖于晋州北部边疆星罗棋布的堡寨和延绵成线的城关庇护,仅有少数在关外屯田的士卒稍受其扰,却并非没有还手之力,往前再推十年,屯田士卒和地方城关驻军里应外合诱杀大批马贼的战事也不再少数。
可那些堡寨那些城关,还有戍守其中死战不退的士卒,都埋葬在了那些废墟里。
县城自身难保,郡城内驻扎的骑兵堪堪足够传递讯息和斥候探报,更何况被百姓视为青天老爷的郡守和知县大人们,此刻连调用那些骑卒的资格都没有。
“骑军需要更多的熟马和训练有素的骑卒,这些都不是短时间内能补充的,尤其是塞内塞外几座马场都毁于一旦的情形下。”苏孝恭神色冷峻,“大杆营的士卒和战马,现如今死一人一马,日后面对南下的蛮人大军时救少去一人一马,为了宰掉几个在接下来战事中不过是弃子的马贼,就要付出不知几何的折损....”
“我苏孝恭第一个不答应。”
长着两条腿的晋州州军步卒撵不上来去如风的马贼,这是在场所有武官和参谋都心知肚明的事,可以大杆营为魁的晋州骑军素来被视为苏孝恭的禁脔,连苏孝恭本人都把话说到没有余地的程度,在场与之交好的其余武官也不便在开口多说。
身为晋州游击的白皑皑老武官似乎在竭力抑制些什么,“零星的小股马贼,无需动用大队骑军,这些马贼又多是牧民出身,只消一次杀破这些人的胆,想必接下来这些蛮子烧杀抢掠总会收敛许多。”
“谁知道那些小股的马贼附近有没有大队的蛮子?并圆城以北的防线已经漏洞百出如筛网,台岌格部赤由斤部或是什么其余什么部族混进晋州几百上千人也不会是什么稀奇事。”苏孝恭抬起头死死盯住那垂垂老矣游击的眼睛,“介时那部骑军受困被围,我救是不救?”
嗫喏着的游击将军不敢与苏孝恭对视,只是颤着干裂的嘴唇,眼神祈盼着乞求着哀告着环顾四周,那些同袍的眼神却多是唯恐避之不及。
他的脊梁就那么慢慢地弯下去,没有人敢于回应他的眼神,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个人的所为的事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火盆旁灰袍的文士还是在烤着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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