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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他在她心里,也像神一样,高不可攀。可是现在,她看看他,看看周围简单的一切:掉一点墙皮的屋子、简易衣柜、机关配发的办公桌上大摞的德语书籍,墙体隔音效果并不好,隐约还能听到楼上或楼下的小孩子“咯咯”的笑声……这些她曾经都认为无比温情的事物,如今,却变得如此简陋而嘈杂?她收回目光,再次仔细打量他—他还是那么直直地站着,面容更刚毅了,神态更沉稳了,气质也越发温和了。她终于悲哀地发现,和沈捷在一起的这几年已经彻头彻尾改造了她!她的审美、她的习惯、她的喜好……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连那个她曾倾心喜欢过的少年,都已经完全陌生化。他们,再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他的身上,隐含着西方绅士的文明,也带有政府官员的严肃;他的住处,曾经是她无比温暖的归宿,现在却更像是一个稍作停留的驿站。他和他周围的环境,对她来说,都没有丝毫的归属感,他更像是一个放不下的故人—再放不下,却终究也只不过是个故人。她的眼泪一滴滴落下来,她不擦,仍旧仰头看着他。从向宁的角度看过去,眼前的女孩子仍旧那么美丽,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泪水蓄满了,滚出来,噼噼啪啪好像砸在他心里。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一个健步上前,紧紧搂住这个让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孩子,吻上她的眼睛,吻去她的泪痕,再一路吻下去,辗转反侧,将蝴蝶样的痕迹留在她的颈边!桑离在他的怀里闭上眼,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好像这样就可以把两个人一辈子拴到一起。她感觉到他的指尖,明明有些凉意,却在碰触到她皮肤的刹那燃烧起灿烂的火苗,那些火苗旺盛地跳跃着,直到把她的理智烧成灰烬!那是深夜了,窗外三九寒天,室内的温度却那么高,或许是暖气很热,或许是人的体温高……桑离迷惑了,她也不知道那些无穷无尽的热量来自哪里,甚至在他们真正融为一体的一刹那,她都觉得自己完全是在做梦!她忍不住啜泣出声,向宁看见了,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他甚至放慢了自己的速度,慢慢地吻她。那样的缓慢,更像是一种沉重的虔诚!星光下,桑离在他缓慢而温柔的亲吻里睁开眼,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出去,冬天的北京夜空没有星星,到处都是光污染的痕迹—他们的过往,就像那些昔日的星辰一样被都市的繁华湮没。她深深地、深深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的眼睛,看到他的心里去。他们的视线在潮热的空气里相撞,那一瞬间,她甚至清楚地看见向宁的眼神猛地一黯!下一秒,他抬起上半身,抓紧她的胳膊,狠狠冲撞。她痛呼出声,可是他毫不留情,他仿佛变成一匹嗜血的野兽,心脏跳得飞快,嘴紧紧抿着,眼里有愤怒的光芒,死死盯住她看。可是她看到了,她真的看到了,她看到了他眼里那些愤怒背后所有昭然若揭的心意!他的眼睛分明是在说:桑离我不想爱你了,可是为什么我仍然还是这么爱你?她真的看到了!好大的一颗泪,在眼眶里蕴蓄了很久,终于在那一刹那,滑落。她终于再次闭上眼,带着绝望,带着哀伤,带着所有不可能重来的时光,随他攀上哪怕可能粉身碎骨也一定要登顶的高峰!那天,他或她,都没有去追溯自己为什么会想要去做这件事。他们只是一起本能地循着自己的内心与欲望去行动,他们的内心深处都好似有一个声音在呐喊,那声声急切的呼唤告诉他们自己,也告诉对方:死掉吧!死掉吧!就在这火花四溅的一刻里死掉吧!一蓬火球在脑海中骤然升起的刹那,桑离记一辈子—那是她的失乐园。是永远的失去,再也回不来—一个月后,向宁的申请获批,再次被派驻德国,又过几周,他随团前往欧盟总部考察,途中飞机失事,机上人员全部遇难。那段迷路青春的墓志铭(a)是那样的情景吧:一只白色的鸟,径直冲向山谷,与地面相撞的刹那,迸发出绚丽火光!“轰”的一声,人不在了,梦想不在了,所有可以期待、可以盼望、可以用侥幸心理来守候的事都不在了……是清晨,桑离再次从梦中惊醒,回过神来的时候,一身冷汗。她抬起头,看见四周仍然是安静的白墙,走廊上没有声音,惟有耳际,隐约仍有爆炸的轰鸣。她下意识扭头,旁边的病床上,沈捷还没有醒。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睡着的样子,安宁,平和。她从窄小的陪护床上下来,走到沈捷床边的圆凳前坐下,愣愣地看了足有半分钟。然后她轻轻握住他的手,轻轻地俯下身,把脸贴在他的掌心,就那样静静地、静静地趴着。睡意已经消失,梦里的人早已不在,然而她心底的恐惧还在起伏,她只能依靠这样的方式,感受那些尚未溜走的温暖。她内心不是不后怕的—如果手术失败,如果癌细胞转移,如果有一天他突然消失于这个世界,那么,所有那些后知后觉的美好,尚来不及被领悟,便已被遗憾掩埋。只不过,毕竟是经历了那么多的生离死别,经历了那么多的悔不当初,她的心脏已经变得越来越坚强,所以,若说她害怕,那她怕的不是死亡本身所带来的绝望与凄凉,而是某些人、某些事的突然消失,再难挽回。换言之,她害怕的,不是生老病死,而是猝不及防。然而,生活总是由一场又一场的猝不及防组成。几天后的下午,沈捷突然消失于桑离的视野。真是突如其来的消失—在推开病房门的刹那,桑离蓦地体会到三年前,沈捷或是南杨的心情。窗明几净的病房里,床单平整,那个人影,却遍寻不见。桑离呆呆地站在门口,心里想:沈捷,你怎么能就这样离开?可是,她也知道,依沈捷的性格,这是他铁了心要送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那天,她在那间病房里坐了很久。中间有护士来过,还好心地告诉她这屋里的人已经出院。她回报一个空洞的微笑,脑海里,却是一些杂乱的断章,走马灯一样地上演。她知道,沈捷不会再回来了。他给她的一切,到这里,都划上句号。尽管,只要她想,仍然可以找到他,可是他这样的离开,已经是在告诉她:不要去做劳而无功的事,生命那么短,不妨去抓住那些切实可见的温暖。也是那天,她终于明白自己何其幸运:有人因为爱她,便可以永不离开;还有人因为爱她,便可以远走天涯。曾经她彷徨到无从选择,然而几年过去,他们不约而同,要留给她这同一个未来。回到樱园时,太阳已经快落山。她推开“你我”的门,还没适应转角处黯淡的光线,便有一个白色的小影子奔跑着冲过来,“嘭”地一声,撞进桑离怀里。与此同时,一双柔软的小手紧紧抓住桑离的衣袖,甜腻腻地喊:“桑离……”桑离蹲下身,把香喷喷的yoyo抱起来,边往里走边问她:“你怎么来了?你爸爸呢?”“爸爸出去了,”yoyo一边答一边紧紧搂住桑离的脖子不松手,还把脸埋进桑离颈窝,委屈地抱怨,“桑离你好久都不陪我玩。”桑离心里也有些内疚,偏头亲亲yoyo的小脸蛋:“对不起哦,因为我最近很忙,有个叔叔生病了,我要去照顾他。”yoyo很好奇,抓着桑离的衣服领子:“是你老公吗?”桑离一愣,旋即笑出声,在靠近角落的沙发上坐下,把yoyo揽进怀里,捏她的小脸蛋:“你知道什么是老公?”“知道啊,”yoyo很认真,“就是男孩子的妈妈叫男孩子的爸爸。”桑离让她绕得晕,便笑着问:“为什么不是女孩子的妈妈叫女孩子的爸爸?”“因为苏诺飞的妈妈就这么叫他爸爸,可是我妈妈从来都不这么叫我爸爸,”yoyo严肃地答,“她都叫我爸爸的名字。”“噢—”桑离恍然大悟,忍俊不禁。说话间马煜推开店门进来,看见桑离和yoyo,微微愣一下,却没有多问,只是笑一笑走过来。yoyo先看见马煜,脆生生地喊:“爸爸。”马煜笑着摸摸yoyo的头,小女孩显然很不喜欢这个动作,便往桑离怀里缩一缩。马煜对桑离笑笑,弯腰看着yoyo的眼睛问:“你的画呢,画完了吗?”yoyo吐吐舌头:“没有。”“那你还不赶快画去,明天不是要交给老师?”“我要和桑离一起画,”yoyo很认真地解释,“老师说的,要和爸爸妈妈一起画。”马煜听到这个称呼很高兴,点头赞扬:“真是好老师啊,还搞亲子活动呢。”看他笑得开心,桑离指着马煜问yoyo:“yoyo,他不就是你爸爸?快让他陪你画画去。”“他好忙,他从来不陪我画画。”yoyo控诉,用哀怨的眼神看着马煜。桑离同情地看看yoyo,搂在怀里亲一亲,看着她眼睛说:“可怜的yoyo,咱们不要这个爸爸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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