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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很想把这个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为之的小王八羔子狠狠收拾一通,可惜事态紧迫,没有惩戒的时间,只得暂时压住火气,带了警卫匆匆上马。
小孙再次龇牙咧嘴地跟在后面——这一鞭是实打实抽的,等晚上脱了衣服,准能看到一条乌青血肿的鞭痕。叫你嘴欠!他懊丧得想给自己一嘴巴子。
虞司令府邸兼救国军司令部的院子里,弥漫一片夹杂着刀光剑影的乌烟瘴气。
在满院闹哄哄的激浪涌动中,崔参谋长简直就是那中流砥柱,不但站在和事佬的立场把团长们安抚得暴跳如雷,更对虞司令的人身安全表现出极度的担忧,并进一步做出了大胆的推测——
“司令这都病得一个月没见天光了,就算真有什么不好,”崔参谋长站在台阶上,红着眼圈对李副官与陈副官说,“也得让大伙儿瞻仰瞻仰啊!”
底下一院子东歪西斜、或站或坐的大兵们紧跟着哄闹起来,有几个因为嘴里还叼着午饭时尚未啃完的鸡爪,显得有些口齿不清。
“他奶奶的,这都两天了,连司令的毛都没见到一根,还有什么好说!”终于有个团长忍不住暴起,飞起一脚踢翻了花盆,拔出枪来直指死守着房门的副官,“弟兄们,把这俩狗崽子捆起来,咱先进去找司令。要是司令真出了什么三长两短,看老子不扒他们的皮点天灯!”
僵持不下的局面被这番咆哮打破,两边的大兵们纷纷举枪拉拴,战势一触即发,只是副官身后的警卫不过寥寥数十人,力量实在是悬殊得很,结果毫无悬念可言。
处于两军阵前危险地带的崔参谋长,悄然地把自己挪到院子角落里去,准备坐山观虎斗了。
院子里几百号人端着枪,洪流般往台阶上涌去,眼见要将副官与警卫们吞没,白色洋楼紧闭的大门骤然打开,猛磕在墙壁上发出一声震响。
前一秒还乱哄哄的场中刹时肃静,众人愕然望向出现在门口的身人影——
一身宝蓝色戎装,肩披黑色长大衣,白手套里捏着根漆黑马鞭,虞司令不急不徐地从房内迈出,在台阶顶端站定。
他将双手别在身后,检阅三军似的缓缓扫视过众生百态,雪白的脸上带着种漫不经心的嘲弄之色,开口道:“你们——这是想做什么?”
这句话说得又轻又细,连带语气中也透着一丝恹恹的慵懒,却没有哪个人敢接腔。
虞司令的目光从人群中筛过,很快就落在几张熟面孔上:“哟嗬,赵团长。”
众人不自觉地让出条路,虞司令往前几步,走到方才吼了一嗓子的团长面前,似笑非笑地说:“你找我有事?”
“没,也没啥要紧事……有阵子不见,就想着来看看总座……”赵团长在料峭的二月天里赚了一手的冷汗,连眼睛都没处放,慌乱中低头对上虞司令锃亮的马靴,便将视线死死钉在上面不动了。
虞司令笑了,用鞭梢在他肩膀上很和蔼地敲了一下,“原来是想念我了,嗯?”
赵团长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一时之间,他觉得自己就跟中了魇似的,昏头昏脑地干了件傻事,在上峰面前出了丑,很是尴尬与惶惭。
虞司令的目光在满院荷枪实弹的大兵们身上兜了一圈,很随意地问另几位团长:“你们也是来看我的?”
无有一人吭声,团长们勉强点头,一致别过脸转开眼睛,备受煎熬地看草地看石阶,看踢翻了的花盆。
“弟兄们惦念着我,这份心意我虞某人收下了,但这里是司令部,是我的私邸,三师各团加起来足有三万余人,都在这儿安营扎寨,恐怕容不下吧。”虞司令稍微提高了点音量:“要不,我搬出去,把地儿腾给你们?”
这话仿佛一柄锤子擂在胸口,赵团长连忙大声说:“是小的们犯混了!总座,我这就把人都撤回去!”
既然虞司令肯息事宁人,其余几个团长营长巴不得顺竿下树,很自咎地口头检讨一番,拉了各自的队伍,急切地想要从这件过程激昂、结局窘然的荒唐事中摆脱出去。
李副官见这场几乎可算是犯上作乱的暴动竟草草地处理了,连惩治也没有一个,顿时大急,刚叫了声:“总座,不能就这么算了——”就被虞司令狠狠瞪一眼,打个激灵,把后半句噎回嗓子里。
“立正——敬礼!”不知道谁起头一喊,满院的兵们提枪正容,齐刷刷朝虞司令行了个庄重的军礼,而后迅速而井然地离去。
虞司令暗自吁了口气,这才将目光投到角落里脸色惨白的崔尚如身上,冷笑道:“崔参谋长,你是真有能耐啊,看来是我大材小用了!”
崔尚如自知一脚踏错,眼下是在劫难逃了,惶恐、懊恨与绝望之余,又隐隐生出一股如释重负的轻松。这令他异常矛盾地混乱起来,既想拔枪开火,再不用见虞司令眼中的轻鄙与失望;又想听虞司令再亲热地叫他一声“学琛”,然后自己便可以带点委屈意味地抱怨:“总座,您怎么就不能早点回来呢?哪怕早一两天也好啊!”
无数念头纷至沓来,杂乱无章地在头脑中碰撞冲击,他觉得疼痛难忍,用双手抱住脑袋,慢慢地蹲在地上,发出了一声长而凄楚的呜咽。
虞司令走下台阶,在他面前停下脚步,低头,看见一团颤抖蜷缩的身躯。
他沉默地看了片刻,觉得连愤怒的情绪都懒得去调动了。
他欣赏与提拔过这个青年,在对方潦倒到几乎混不下去的时候。他所有的一切,地位、财富,甚至破镜重圆的妻子,都是拜自己所赐,可回报的又是什么呢?
虞司令仰头看天,苍穹灰蒙蒙地将暗,惟有天际一片彤云烈烈地烧着,仿佛火焰般野性而融暖。他怔怔地久望着,忽然叹息似的说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尽是读书人……崔尚如,你连个土匪都不如。”
夜色沉沉地笼罩,崔尚如脚步僵硬地走过阴暗潮湿的小巷,一脸麻木,幽魂般飘向家门。
解除军内一切职务、没收全部家产、限期驱逐出省……他已无法再思考,虞司令最后肯放他一条生路,是为了平定军心的政治需要,是对取他性命根本不屑一顾,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现在他只迫切地想回家,抱一抱妻子与尚未出世的孩子——这是一无所有的自己仅剩的东西了。
家中静悄悄的,客厅、卧室……四下里阒无一人。
崔尚如被无边的恐惧淹没,疯狂地奔跑在每个房间,大声呼喊妻子的名字。
折腾到筋疲力尽后,他委顿地瘫倒在书房的椅子上,发现桌面上用小石块压着的几张信纸——他与启明留下的那个联系人的通信。
另一张单独放置于旁的信封,封面上是叶瑜曼的字迹。
崔尚如用颤抖的手指拆开妻子留下的信,“离婚合约”四个字跃然眼底,如同一道致命的雷电击中了他的神经,在脑中炸裂成一片尖锐的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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