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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只四月里,天气已经一天比一天热起来。
老鲍特意在院子里架起柴禾,烤了一只羊,说道以后天气太热了,就暂且不烤了,等到立秋再说。李嶷自从病愈,似乎仍旧同从前一样,飞扬跳脱,但又似乎同从前不一样了,高兴得有些过分,动不动就拉着谢长耳、老鲍、黄有义、赵有德等人,去丰迎楼吃酒。
老鲍觉得吃酒这事甚好,起先他也颇为快活,后来渐渐回过味儿来了,就私下问谢长耳:“十七郎这是怎么了?”
谢长耳是个憨直的,就老实说了:“我不知道,桃子说,他跟崔小姐吵架了,吵得可厉害了,上次殿下病得那么狠,崔小姐也没来看他,连封信都没写来。”
“怪不得呢,”老鲍说:“我也纳闷了好久这事呢,不过,崔小姐不是写个什么奏书,跟皇帝老头说,她要嫁给秦王吗?”
“不是不是,”谢长耳耐心解释:“是节度使上奏疏,说崔小姐要从陛下的儿子中选一个嫁。”
“那还用选吗?”老鲍说道:“她不嫁给十七郎,还能嫁给谁?”
“我也闹不懂,”谢长耳窘迫起来:“反正桃子说,两个人吵翻了,说不定,从今往后,都不来往了。”
这是桃子在信里跟他说的,还说如果真的秦王与小姐不来往了的话,只怕她也不好再跟他来往了,吓得他足足写了三张纸的信去问她,又攒了休沐的假,特意去了一趟洛阳。
桃子见到他还是挺高兴的,带着他去吃洛阳最好吃的胡饼,还给他补了衣服,又给他买了新袜子,他从来没被人这么照顾过,一时感动得无以复加,连忙把自己最近攒下的所有钱都给了桃子,桃子也没推辞,全都收下来,跟他说自己会替他好好存着,将来用。
将来,他一想到这个词,心里就喜滋滋的,将来她还是会帮他存着钱的,那将来她就不会不跟他来往的。
但是一提到秦王和崔小姐,桃子的脸顿时就垮下来了,先是痛斥李嶷蠢笨,为什么谢长耳都知道来洛阳看自己,秦王居然不来,然后又垮着脸对谢长耳说道:“我们小姐这次是真的伤心了,我从来没看到她这样子过,她半夜睡不着,就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都瘦了哎……”
谢长耳不由说:“你刚才吃胡饼的时候不是说,不能再吃了,女郎还是要瘦一点……”
桃子气坏了,伸指在他额上戳了一下,恨恨地道:“你懂什么!”又说:“回去八成秦王会问你,那时候你可千万要记得说,我们小姐睡不着,还有,她瘦了很多,可千万别忘了。”
他连忙点头,牢牢记在心里,但是等他从洛阳回到西长京,见到了秦王,秦王殿下也知道他往洛阳去了,毕竟从来他做什么,去了哪里,十七郎不用问都会知道,但是他就是没有问他,崔小姐如何。谢长耳快憋死了,来来去去,在李嶷面前走了好几遍,但他就像没看见一样,既不问他是不是去了洛阳,更不会问,崔小姐如何。
谢长耳只好再给桃子写信,问她,如果秦王殿下不问,那自己要不要主动跟他说,崔小姐最近不太好,崔小姐都瘦了。桃子的回信只有气急败坏的三个字:“大傻瓜”,也不知道是在骂他,还是在骂秦王。
应该还是在骂自己吧,谢长耳忐忑不安地想。
且不说谢长耳与桃子在这里纠结,便是裴源,也觉得甚是反常,李嶷从来就没有这么爱晃荡,他一会儿出城打猎,一会儿去丰迎楼喝酒,一会儿又去城外的庙里看碑帖。
看碑帖?他记得小时候李嶷最厌恶临帖,每次提到碑帖他就说脑仁疼,宁可舞弄刀枪三个时辰,也不肯在案前临半个时辰的字。
再这么下去,只怕秦王殿下都要赋起诗来,那就真得太可怕了,裴源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裴源好容易逮着个机会,借口给自己的兄长裴泊践行,扎扎实实灌了李嶷好几坛酒,李嶷也并没有醉,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跟他说:“阿源,要不明日我们出城跑马去。”
裴源快要哭出声来了,他抓着李嶷的手,说道:“殿下,要不请范医正来给您号个脉吧。”他觉得李嶷一定是又病了,病得不轻。
李嶷莫名其妙,把手抽出来,说道:“范医正不是前两天刚给我号过脉,说我都好了。”
裴源欲哭无泪,等再喝了一会儿,裴泊已经醉得不醒人事,李嶷与他又喝了两坛酒,这才打马回去。
夜已经深了,李嶷骑着马,仿佛很高兴似的,嘴里还哼着那小曲:“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一湾就是那银松滩……”
裴源跟在他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大概是因为之前生病,最近他瘦了一些,越显得宽肩窄腰,就这么一件素色的圆领袍子,生生被他穿出了几分浪荡不羁的劲儿来,只是他骑着马,摇头晃脑地唱着歌,背影却显得那么寂寥,那么孤清。
“殿下。”他忍不住叫了一声。
他回过头看他,脸上笑嘻嘻的:“阿源,你愁眉苦脸的做什么呢?”
他并没有答这句话,却问道:“殿下,你心里难受是不是?”
“我不难受啊。”在暗夜中,他的眼睛仍旧是烁烁有光的,仿佛有星辉在其间流动,他语气甚是快活:“阿源,夏天就要来了,别愁了,你看看你天天愁眉不展的,回头你眉心里都要拧出个川字来了。”见他怔忡,他又笑着说:“阿源,你别担心了,我不难受,真的。”他把真的两个字咬得重重的,仿佛从心里挤出来这两个字,仿佛想要重复强调,就能变成真的一样。
裴源心里一咯噔,知道他其实是难受到了极点,只是不愿意说出来罢了。
裴源回到家中之后,不免长吁短叹,平时公事上若有拿不准的地方,还能向父兄请教一二,偏生这桩事情,委实不宜告诉旁人,所以只在心里愁,辗转反侧,几乎到五更才蒙眬睡去。
第二日乃是半旬一次的休沐,不用上朝,但裴家的家规,早上是要起来练剑的,即使裴源几乎一夜都没怎么睡,还是顶着眼下的乌青起床,拿着剑去了后院。裴家的后院有一大片空地,平时也作校场用,安放了些箭靶、石锁等物,供家中子弟操练。裴源刚走进校场,裴湛也提着剑来了,他虽然做了多年的文官,但剑术却是半点也没搁下,见裴源一大早就垂头丧气,不由问:“阿源,你这是怎么了?”
裴源心里纠结,还没想好怎么搪塞过去,忽见一名家僮气吁吁地跑进校场,对他们道:“十一郎、二十六郎,快,大将军召见你们。”裴家堂兄弟众多,所以大排行里,裴湛排行十一,裴源则排行二十六,故此家僮都是如此这般称呼,二人对望一眼,知道定是有要紧事。
果然,等二人快步走进后堂,只见裴献面沉如水,坐在榻上,见他们到来,裴献便说道:“揭硕破了白水关。”
裴源大吃一惊,几乎脱口而出:“怎么会?”
确实啊,怎么会?
宫里的皇帝一大早也被人从御榻上叫醒,得知了这个消息,皇帝其实还没睡醒,但内侍告诉他这是十万火急的军报,由边关一刻不停地快马送来,他不免有些慌神,忙在内侍的服侍下穿上衣裳,又派人赶紧召裴献、顾相等人入宫商议。
等数名心腹重臣齐聚在紫宸殿,皇帝还是有点摸不着头脑,于是问道:“白水关在哪儿?”
裴献知道这位陛下其实对国朝疆域毫无概念,对边关要塞也是一无所知,于是解释道:“陛下,白水关为廉州紧要之地,也是国朝至北最要紧的门户。白水关之后就是雁州、濯州,无险可守,只能据浊河抗敌,揭硕的铁骑,甚至可以直入朔州腹地了。”
皇帝听了这话,越茫然无措了,只得将目光转向了顾祄。
顾祄想了想,方才躬身道:“臣请问,白水关是怎么被攻破的,那是据守揭硕的重要关隘,卢龙节度使崔倚本该在白水关屯有重兵。”
皇帝自然看向裴献,身为大司马的裴献便又说道:“眼下只收到急报,说白水关守将是被崔倚的养子柳承锋亲自劝降,投了揭硕。如今白水关已破,白水关往南的城池,烽烟处处,被揭硕的铁骑践踏蹂躏,更细致的军报,恐怕还要些时日,才能传到朝中来。”
顾祄不由得面露忧色,说道:“崔倚割据数镇,东都洛阳又在其掌控,东都距此,不过数百里,三五日即可兵临西长京城下,既然破白水关的是他的养子,若是崔倚早就与揭硕勾结,那现在岂不山河危殆?”
裴献本欲解释一二,但一转念,自己乃是武将,国朝惯例,文臣素来以挟制武将为先,此刻若是为崔倚辩解,只怕朝中对崔倚会更生猜忌,当下缄口不言。
皇帝听顾祄这么一说,顿时惊得冷汗都出来了,白水关在哪儿他确实不知道,但崔倚近在咫尺,他却是十分清楚的,他忙问:“秦王呢?快召秦王进宫!”
传召秦王的内侍气喘吁吁赶到秦王府上,结果因这日是休沐,一大清早,秦王殿下说是要去钓鱼,独自就带着钓杆出城去了。内侍心急如焚,只得立时又命人四处寻找。
这下子城里城外,众人好一通找寻,几个时辰之后,才在城外渭水边找到秦王,他听闻有要紧的军报,毫不迟疑打马即回,待得入宫的时候,恰好洛阳的急奏也到了。
崔倚比西长京要更早两日收到白水关失陷的消息,毫不犹豫,立时便动身领兵北上,同时也往西长京送出了急递,言道边关遇袭,事突然,自己来不及请旨,便要率兵北上云云,文字上一如既往敷衍的客气,也不知道出自哪位幕僚的手笔,毕竟按理来说,节度使调兵,需得朝中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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