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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一日,正当宋向文在陈屯小学里跟着刘立洋探索这个新学校的时候,宋召华和两个姐姐带着宋向文的奶奶从早上宋向文来的路上一路向东,向着城里驶去,面包车上的人没什么交谈,奶奶养育的两女一儿,都陪着她前往医院。家里,二姑父和大姑父在奶奶家伺候着爷爷,爷爷离不开人,必须有人在身边照顾着。
奶奶出远门的时候,往往都是要带上她的耳环的,黄色,宋向文一直觉得是金耳环,但其实是奶奶在下街打饰的小摊子上,从家里拿了两个五毛钱钢镚自己打的,铜的成分比较多。奶奶的几对耳环,都是铜的,戴的时间久了,已经没那么有光泽。今天奶奶坐在面包车的后座中间,两个闺女一边一个陪着她,她没戴耳环,不是什么高兴的事情,也没必要打扮。前几天的时候宋召华就跟她说,今天给她找了辆面包车,还在县里面医院给她找了个大夫,是宋召华的同学,学习好,当了个医生,现在在县医院已经是主任了。宋召华打电话给两个姐姐说母亲最近头疼的厉害,要去城里面检查一下,两个姐姐就在一早回来了。奶奶早上关上了灰色的薄外套,穿上黑色的人造棉裤子,穿上小皮鞋,洗了把脸,抹上了点雪花膏,用梳子梳了两下头,拿上了她平常用来装钱的白色手帕,揣进了怀里的口袋。宋召华说要去拍一个脑部的ct,顺便再检查一些其他的指标,已经跟同学打好招呼了,所以他们今天就能一天检查完,过两天就能拿到结果,到时候宋召华一个人去拿结果就可以了。
面包车走走停停开到了县城里中心医院的院子里,县城有两个规模较大的医院,中心医院,人民医院,两个医院相距不远,都是综合性的医院。宋向文家更倾向于中心医院,一来宋向文就是在中心医院出生的,宋向文小的时候缺钙的厉害,腿不自觉抽搐,刘二姐就带着他到中心医院看儿童专家。姥姥姥爷有时候身体不舒服了,两个舅舅就带着他们来中心医院,而且宋召华的同学,就在中心医院任职,来这里办点事情也方便。
好像人一到了医院身体就会略显不适,平常奶奶虽然驼着背,但是走路也是不慢的,不需要人搀扶。但是今天奶奶下了面包车,大姑二姑两人一边一个就开始搀扶着奶奶,好像奶奶的身体突然有点支撑不住她。所有的检查都是宋召华安排的,大姑二姑不知道具体流程,三个女人跟在宋召华后面,向着门诊楼走。“召华,先去干什么啊。”奶奶沙哑着嗓子,努力抬抬头看着前面儿子的背影。“先去找我同学,看看他能不能给安排上,直接去看就行了,先去拍个脑部的片子,剩下的再看看安排。”宋召华没回头,鞋子走一步就拖拉到地上一下,出“擦擦擦”的声音,走的不快,时不时清清嗓子,吐出来一口痰,啪嗒掉在泥地上,用脚踩着来回擦几下,当作无事生。
宋向文看到书上说,等到人真的接近死亡,不得不直面死亡的时候,往往就不会那么恐惧死亡。宋向文觉得挺有道理的,虽然他还没有接近过死亡,小的时候有地方地震,宋向文就害怕自己家的地方也会地震,大人说地震严重的话是会震倒房子砸死人的。宋向文就怕死,怕被地震砸死,晚上睡不着觉,衣服时刻放在身边,地震的时候直接拿上就跑。
不知道奶奶心里面是什么感受,信神信了一辈子,现在要靠着对自己来说完全陌生的方式来检查自己身体上的病症,奶奶大概也会露怯吧。拍片子的屋子只允许奶奶进去,厚重的大铁门在医生按动按钮之后缓缓关闭,门上方的指示灯亮起来,警告辐射危险。年迈的奶奶佝偻着背,男医生让奶奶在床上躺下来,说来也是奇怪,奶奶佝偻着背多年了,但是躺下的时候却能躺平。医院的床稍微有点高,奶奶使劲抬抬屁股,单脚支撑地面,让屁股先搭在床上,再用力一蹬,让整个屁股坐到床上,两只手一左一右支撑,用力转动身体,缓缓躺下。医生让奶奶不要乱动,过一会儿就结束了,现在的医学真是达,当拍片子的医生也挺简单吧,又按下了一个按钮,床缓缓进入拍片子的器械,过会儿又缓缓地出来。医生说好了,就不去管奶奶了,奶奶再反过来重复了一遍刚才上床的动作,下了床,佝偻着背,走出了屋子。
为了能多给奶奶做几次检查,爸爸早上没让奶奶吃饭,吃了饭一些检查就不能做了。一个上午,两个小时,奶奶跟着爸爸的步子,在两个姑姑的搀扶之下,基本上逛遍了中心医院的门诊楼,该检查的一样不落。检查的费用全都是爸爸交的,奶奶怀里的手帕没有拿出来,两个姑姑也没掏钱。宋召华的同学跟他说“这样,后天你来,你还来找我,来拿检查报告,具体的一些检查指标到时候我再给你说,今天一些东西还出不来结果,你们也别在这里干等着了。”在中心医院的门口,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吃了一顿饺子,便宜,专门做给陪床的医护和家属们的饭,不怎么好吃,好在便宜,能给有病人的家庭多节省一些。吃完饭,打个车,回家,面包车的车主在送他们到了医院之后就回去了,人家还有自己的事情,不是自己家里的事,别人不会管太多,帮忙送过来,已经不错,宋召华临他走之前,给他塞了两盒烟,二十块钱左右的,宋召华觉得是好烟。
打车从中心医院到宋庄,花了七十块钱,出租车是比面包车舒服,快,坐着腰还不疼,宋召华是这么想的,他的腰不好,坐面包车去的时候一震一震的,有点难受,回来花了钱,倒是舒坦了不少。两个姑父在奶奶家的小屋子里面抽烟喝茶,爷爷睡觉的屋子味道是很大的,两个男人你一根我一根,偶尔递给爷爷一根,爷爷本来已经不抽烟,也还是抽了两根,屋子里面烟雾缭绕,倒也没有什么难闻的气味了,烟熏一下,也算是杀毒了。宋召华一行人回来的时候,两个男人刚冲泡开第二壶茶叶,没有一个人去做饭,都在等着女人们回来给他们做饭吃。宋召华没进老两口住的小院子,直接拿着医院的单子回了自己家,自己跟两个姐夫关系一般般,没必要过去说那一句话,自己回家,刘二姐估计都做好饭了,城里的饺子不好吃,他还能再回自己家里吃上点。
刘二姐问宋召华“怎么,恁娘去医院,医生怎么说的。”宋召华摘下了帽子,他总是爱戴着棒球帽,红色蓝色黑色家里不少,宋召华不爱洗头,不爱剃头,头都能扎起来了他也不想去理,戴个帽子遮盖一下,省劲儿。帽子随手丢在炕上,手搓搓脸,出一声“哎呀”的感叹,“能怎么样,后天再去趟,检查结果还没下来,俺同学跟我说,说咱娘脑子里面那个东西不是个好玩意,挺难弄的,建议咱们转到青市的大医院去看看,具体还不知道,他是这么感觉的。”这句话是检查完所有项目之后,宋召华要走了,跟同学说一声的时候,做外科主任的同学说要给老太太稍微看看,就上手摸了摸老太太右耳朵后面的肿包,他跟宋召华说“硬的,长得位置不好,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奶奶头疼的后期,嘴巴都有点变形了,右边的脸有点垮,右半边的嘴唇都有些塌,面部肌肉稍微不太受控制,宋向文都能看得出来。
刘二姐的建议是该去就去,不要因为自己跟宋召华他娘有什么事情而影响到宋召华,养老这是应该的,虽然说刘二姐心里面养着这两个对待自己不好的老人心里面不痛快,但也得养,她心甘情愿。宋召华觉得还没下结果,他同学也就是县城里面的医生,跟那些青市大医院里面的医生也比不了,他说的也不一定就是对的,一切都等到结果下来之后再说。这些事情宋向文是不知道的,他太小了,告诉他没什么意义,他也帮不上什么忙,有的话他都还不能理解。所以第一天下午放学回家之后,宋向文就是觉得家里面今天一天又是平凡的一天,奶奶伺候着爷爷,爸爸下午去工作,母亲一整天在上班。
九月三日,中心医院。
“你家老人这个情况呢,你得做好准备知道吧,我先告诉你是怎么个情况,具体的我慢慢跟你详细说。”戴着眼镜穿着白色褂子的主治医生坐在黑色的办公桌上,看着挂在灯光下的宋向文奶奶的脑部ct,没回头跟宋召华说。宋召华听得出,这句话不是什么好的预兆,努力平复一下,说不定不是什么大事,他在心里面还是留有许多的安心的,“好好,医生你说,俺娘这是个什么情况。”宋召华顺着医生的眼神也看着脑部ct图片,他看不懂,他就能看出来一张巨大的黑色胶片上有许多的脑部扫描图片,别的他就一概不知了。医生讲“什么情况呢这个是,你看这边。”医生拿起来桌子上的一根杆子,指着图片上的一张小小的脑部扫描图,画着小小的圆圈,圈画出来宋召华现在应该看的区域,跟他解释,“这个地方,你看有个阴影,同样这里,也是,它们是一块,是一块肿瘤,还不小,已经有点压迫到神经了,但是这个肿瘤是良性还是恶性,这个还不好说,还要做进一步的检查,光看肯定是看不出来。其实如果是良性肿瘤的话呢,倒是还不算什么大事,我听张主任说,你跟他是同学,我呢也建议,你们带着老人,马上去青市的医院,给看看是什么情况。说实话,我悄悄跟你说,咱们县城这俩医院,没什么真本事,治小病还行,这些,还是得去正规大医院,好不好?”医生像是在跟宋召华商量,也许这样的话他已经说了好多次,跟好多家属说过,他像哄孩子一样极力安抚家属的情绪,告诉他们事情还没有盖棺定论,他们这个地方条件有限,不能做最后的裁决。
宋召华听懂了医生的话,肿瘤他知道,肿瘤就是花大钱,就是大病,尤其是脑袋里面的,他在想什么时候,怎么去青市,如果是坏的结果,怎么去治,家里的钱够不够。宋召华的年龄,上有老下有小,正是他一生当中压力最大的年龄,他不能崩溃,他要寻找所有困难的解决办法,他不得不接受。他答应下来医生的话,带着拍的片子,坐上了公交车,一路上看着窗外的风景,表情看上去毫无波澜,在进村子向着家里骑摩托车的时候,街道上站着几个聊天的妇人,宋召华还笑着跟她们打了招呼。
宋向文的奶奶就又被同一辆面包车拉出了宋庄,这次辗转一个多小时,到了青市的大医院,在青市的医院,宋召华没有熟人,一切都要按照规章秩序来办事。去的第一天,他就给母亲办理了住院,检查要好几天,这几天不能一直来回跑,干脆就住院,住院的话还送一个陪床的床位,两个姐姐不管是谁都能陪着照顾,宋召华就能安心的跑东跑西。宋召华在年轻的时候来过青市船厂打工,后来闺女出生了,会辞职回家种地去了,十几年过去,变化太大了,医院的规模变大了,楼很高,在楼里面都能迷路。他一个说着方言的男人,在楼里面到处问哪个科室在哪个位置,手上拎着中心医院拍的脑部ct,裤子口袋里装着几百元的现金和家里的银行卡。长长的头,好几天没洗,油了,有点臭,他忘记戴帽子了,一着急头上出汗,头可痒了,他用手指不时挠一挠,这里不能吐痰,他咳嗽两声再吞到肚子里面,连同他的不容易一起,自己消化掉。
青市医院要给母亲开刀,反正就是要仔细地看看肿瘤的性质,查血查了,查出来不太理想,还要开刀看看确定一下。开刀的位置就在右耳朵后面,开一个小小的口子,能够提取一点点组织就可以,算不上是什么手术,打上麻药几分钟就结束了。耳朵后面包上了一块纱布,奶奶神色萎靡不振,打上麻药显得脸蜡黄,更虚弱了。姑姑问奶奶“娘,你感觉怎么样娘。”奶奶的右边脸被麻药弄得没知觉,说话只有左边的脸微动,吐字不清“嗯,好,中,还行,中,中。”秃噜出来几个不太清楚的字,姑姑让她别说话了,让麻药劲头缓一缓。
检测好过一两天,奶奶在医院里住了一两天,爷爷在家里,二姑在家里照顾爷爷,要给爷爷擦屁股,这种事情除了自己的亲生子女,爷爷绝对不会麻烦别人,他怕丢人的。二姑每天跟大姑通电话,奶奶说她想回家了,她在这里没有意思,太压抑了,她想回去浇花,回去喂鸡,回去喂小狗,她不想呆在这里了。爸爸说结果下来了就走,奶奶说“召华,要快点。”说得有气无力,奶奶累了。
“现在确定了,搭配着这个片子来看,老太太的肿瘤呢,是恶性的,怎么说呢,算是个癌症,晚期了,大约还有两个月吧。”医生的几句话,动动嘴皮,神色风轻云淡的说出口,就决定了一个家庭未来一段时间的命运,大概是见多了这种场面,医生要急着后面的患者,让宋召华先出门了。
“两个月,癌症,晚期。”宋召华的嘴轻轻重复着几个词,他买了包烟,点上,抽了两口,护士说医院不让抽烟,他掐了,站起身,走楼梯上楼,跟母亲说说,可以出院了,她可以回家喂鸡,喂小狗,浇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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