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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新年过得没什么亮点,但也没有太无聊,从大舅家又带回来了几条炮仗,每天都放,很快就放完了,刘二姐年夜里给了宋向文一百元的压岁钱,放在宋向文枕头底下,第二天一早就跟他说她帮忙收起来,留着给宋向文交学费。初一去奶奶家拜年,二爷爷家的宋明辛叔跟往年一样,给了宋向文一百块的压岁钱,宋明宝叔是不给的,宋向文小时候一直没有搞清楚他们俩的关系,说是亲兄弟吧,长得也不像。二爷爷家两儿一女,宋明辛排老大,闺女也就是宋向文的姑姑排老二,宋明宝排第三,这是后来宋婷告诉宋向文的。宋明辛的媳妇的亲弟弟开的公司,虽然他们几家都在公司里面上班,但是宋明辛的媳妇和宋明辛是职位最高的,赚的自然也就多,这也可能是宋明辛每年都会给宋向文压岁钱的原因。
在奶奶家的时候,爷爷说他的大腿最近有点麻,说是可能入了冬,果园里没什么活,一直没去闲着闲出毛病来了。闲出毛病这几个字,在农村是家常便饭一般的,常常又是用来笑话人家,说谁家懒,不干活,闲出毛病来了,还得去医院。亦或是说谁不干活,让福压倒了,福压倒了意思就是这个人享不了那么多福,本来是干活的命,但就是不干活净享福,就让福压倒了,出了一身毛病。刘二姐一直说自己的公婆懒,还时常向宋向文讲故事,来印证她的话是没有错的,刘二姐说“怎么俺爹俺娘,养了两个儿子两个闺女,家里还能存下钱?怎么他们俩就连个结婚的钱拿不出来?”诸如此类的例子宋向文从小就听,有的听过许多遍,都能复述出来了。刘二姐今天没来奶奶家,她能避开的时候总是避开的,二爷爷家的叔叔跟爷爷说就是没干活的问题,说宋向文二爷爷的身体现在也不好,在厂子里面看大门,心脏还有点问题,说庄户人就得干点活,不干活身上就紧巴了,就再也伸展不开了。
过了几天,爷爷每天都说腿麻,没有什么感觉,站都站不稳,这已经不是没干活闲出来的毛病了,宋向文的奶奶在宋立典说了好几天并且下地要扶着桌子的时候来了宋向文家跟宋召华说。那天大概是初四,宋向文记得奶奶来的前一天他们去了姥姥家,回家的时候两个姑姑还没有走,二姑父的摩托三轮和大姑的脚蹬三轮都停在胡同里面,宋召华是下车推着摩托车从狭窄的通道过去的,宋向文在摩托车上睡了,被刘二姐叫醒,所以他有印象。
宋召华就去了奶奶家,本来这天宋召华要去出个远门,去看宋向文奶奶的哥哥,也就是宋召华的舅舅,没有去成。宋向文是一贯对什么都感兴趣的,而且也并没有经历过什么刘二姐口中爷爷奶奶对孙子孙女不好的事情,他内心还是很喜欢去奶奶家,有鸡有狗有好几丛玫瑰花,比自己家热闹。站在正屋的门口,宋向文依靠着门框,门是爷爷自己做的,实木,没用一点铁,用的是古代的户枢,转起来嘎吱作响,还带着一个十厘米左右的门槛,奶奶家一共三个门,都带着门槛。他看到爸爸扶着爷爷,爷爷扶着桌子,爷爷的脸上有些吃力的表情,憋着一口气,腿颤颤巍巍地站定,像是用尽了浑身力气。爷爷扶着的桌子上,有一个钟表,上弦跑的已经几十年了,还放着爷爷抽烟的烟杆,装烟纸火机的铁盒子,几个茶碗,一个茶壶,奶奶的几对耳环放在钟表旁边的布上,像是刚摘下来的。现在,爷爷扶着桌子,桌子一颤一颤的,扶不住爷爷,桌子上的东西偶尔摇晃一下,出一些声响,但都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爷爷的脚不灵活了,穿不进他宽大的布鞋,只能用力踩在上面。
宋召华说“行了行了,先上去吧,我打个电话上医院看看。”宋立典又费力地坐到炕上,爷爷家的炕挺高的,但是爷爷也高,一米八差不多,所以屁股刚好能坐到炕上。宋召华迈过门槛,宋向文给他腾了些地方,宋召华没说话,拖拉着棉鞋低着头走出去,宋向文跑上去,跟在爸爸后面,他听到屋子里面爷爷叹气了一声,不大,就像桌子上的晃动一样,没人注意到。爷爷跟奶奶的身高差距挺大的,宋向文记忆里面奶奶就是驼背的,走路的时候总是把手背在后面,等宋向文四年级了,一米四左右的身高,就已经快要撵上奶奶了。奶奶说,她是因为小的时候上学写字,总是弓着背写,趴的时间久了,就驼背了。爷爷也是这么说的,爷爷的后背一点都不弓,笔直,爷爷说他就坐的正正地写字,他告诉宋向文一定要学他,不要学奶奶,否则以后也会驼背的。谁也不知道,驼背的奶奶要照顾不驼背的爷爷了。
宋召华回了家,拿起来他的诺基亚手机,灰色按键的,在电话本里面翻找。刘二姐问他“怎么了恁爹?”在人后的时候,刘二姐都是说恁爹恁娘。宋召华继续翻找着,脸上没什么表情,说话也没什么情绪,说“站不起来了,上医院拍个片子看看。”宋召华把电话打给了前面几条胡同的一个后生,对于宋召华来说是,年轻人比他低一个辈分,宋向文叫他哥哥,他有一台面包车,前几年买的,宋向文见过几次,哥哥的名字叫什么忘记了,也没什么交集。宋召华嘟囔着“也不知道今天才初四,他能不能在家闲着,问问看看,等会还得给大姐二姐打电话说说,看看她们是直接回来还是去医院。”
运气好的是,那人虽然今天要串门,但是送到城里还是可以的,送到医院,他再走。农村没有医院,只有驻村有一个卫生院,但是很简陋,没什么医疗设备,刘二姐说生宋向文的时候就是先去的驻村卫生院,卫生院说他们这里接生不了,才打了个急救电话来的救护车去的市里面。宋向文没有跟着去医院,这种情况下他这样的孩子是没有资格插手的,去了也是添乱。两个姑姑是孝顺的,这一点起码宋向文是如此认为,尤其是二姑,时常会在宋庄大集的时候回来,虽然没有去过宋向文家,但隔着矮矮的红砖墙,宋向文还是经常听得到的。二姑父骑着他的电动三轮,拉着二姑就来了,二姑坐在车斗里面,围着头巾,还围着围脖,穿着棉袄,背着风,从南边的水泥路拐过来。二姑的身体不好,尤其是腰,已经很多年不能干重活了,才四五十岁的年纪,就已经有些驼背的迹象,也不知道驼背是不是遗传。在二姑回奶奶家的时候,宋向文经常能看到二姑扶着墙,身子前倾,想努力地直起腰来,嘴上哎呦哎呦的喊。二姑父把车斗的围挡放下来,二姑转身,一只手扶着摩托靠背的铁架,一只脚试探着,踩着放到地上的马扎子,二姑无法直接下来,得把在车上坐着的马扎子放到地上,一步步下来。下来之后,二姑喊了一句宋向文的大名,就是打招呼了,二姑一贯这样,从来不叫他的小名,都是叫大名的。大姑没回来,大姑父是干钢结构的,钢结构挣钱多,但是也危险,活也多,今天骑着摩托车出去了。大姑自己有一辆脚蹬三轮,但是从刘家疃蹬过来,就有些慢了。
人手够了,宋召华、大姑、大姑父,三个人扶着宋立典上了面包车,也是三个人跟着坐着面包车去了市里的医院。当爷爷从屋子里面被架出来的时候,宋向文看着身材高大但是现在软塌塌的爷爷,面无表情,两个眼睛盯着地面,没有往旁边瞥一眼。跟宋向文平日里所认识的爷爷大相径庭,他认识的爷爷什么都会,会木工,给宋向文用一根桃木做了一把宝剑,虽然打磨的不怎么样,当时还是让宋向文在夏天的胡同里对着高高的杂草狠狠地耍了威风。除此之外,爷爷还是个果农,拿着弯弯的剪刀,修剪果园里面的树枝,或者是拎着满满的一桶水,从果园旁的水井走到果园中间的大水泥缸,哗啦倒进去,没几个来回就满了。水缸旁边,是一个小木屋,是爷爷在收果子的时候看着果园的,木屋里面有一把长枪,没有红缨,是爷爷自己做的,里面还有一个小木床,也是自己做的。农村人,谁都会种地,谁都知道怎么种土豆玉米麦子,但是知道怎么种水果的,宋向文想不出第二个人来。现在,爷爷在爸爸和二姑父的搀扶下,两只脚有些拖沓,脚尖稍微有些拖地,儿子和女婿不敢走得太快了,宋立典太重了,现在腿不听话,他们俩招架起来还真有些困难。上了面包车,哗啦一下拉上了车门,爷爷坐在中间,二姑坐在他左边,爷爷还是面无表情,这次不看着地了,看着前玻璃,也还是没有往四周看一眼,面包车就载着几个人,嗡嗡嗡的动机声音响起来,后面吐了点烟,面包车就使出了宋庄,向东,去了县里面的医院。
第二天,奶奶也被接到城里了,宋召华回来的时候说“得在那住院看看,拍了个片子,说是股骨头不好,医生让住院,让咱娘过去陪床,大姐二姐都有事,我也不能一直靠上。”宋向文又跟着爸爸跑到了奶奶家,奶奶现在还不知道生了什么,奶奶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筐,向她解释医学上的问题就更困难了。奶奶迷信,宋向文做的事情不合奶奶心意亦或是奶奶不允许宋向文干什么的时候,都会说“别去,伤天理!”奶奶每天都要说这句话,“伤天理!”说得宋向文确实不敢干了,虽然他也不知道什么是天理,他就知道天老爷跟王母娘娘,还有地老妈,这是跟天老爷相对的。每次天空傍晚呈现出火红的颜色或者是黄色的一片时,他们几个孩子就会说“看看看,王母娘娘生气了这是。”不顺利的时候,奶奶有她自己的解决方式,倒上一盅酒,拿上几张纸,晚上的时候去前面胡同的十字路口,把纸烧了,就撒到地上,宋向文觉得这是祈福祷告的一种形式。诸如此类的,奶奶知道很多,一碗清水放上筷子,红布包着纸灰等等等,这次奶奶也去烧纸了,只不过宋向文不知道,他是看到了十字路口的纸灰意识过来的。奶奶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就跟着宋召华出了门,一个布包,棕褐色的,颜色很深,就跟电视剧里面那些人出门挎着的一样,奶奶弯着腰挎着,穿着她的小皮鞋,向南边的大马路上去了。
后来几天,奶奶家的门总是关着,宋向文只能从爸爸在吃饭饭桌上的口中零星听到些消息。这些天,爸爸基本上每天都会去医院,爷爷奶奶就爸爸一个儿子,养儿防老,现在老两口身体不好,就得指望上这个儿子了。刘二姐原来说,宋向文的奶奶对外人说“我没有儿子,我指着闺女养老。”现在真的需要人了,倒是儿子一直走在前面,挂号、缴费、问医生、买饭。听爸爸说,两个姑姑去了几次,但是都没有想要留在医院里陪床,都说家里有事,爸爸要来回跑,爷爷的病床前面,大多时间都是奶奶。爸爸回家几次,都要从家里带钱,家里的现金不够,让刘二姐取了一些,刘二姐不会拦着丈夫,虽然自己跟婆婆闹得不好,但是在大是大非面前,这个只有小学学历的农村妇女展现出的态度,却实实在在满足于天理道义。
又过了些日子,大约要一周了吧,爷爷奶奶回来了,爷爷从车上不是自己下来的,还是被架下来的。这次没有二姑父,是二姑,她去接爷爷出院,二姑的身体是不好的,她一手扶着车门,一手扶着父亲,嘴上还在调度着一切。大姑也从刘家疃来了,骑着她的脚蹬三轮,站在二姑前面,时刻准备帮一把。爷爷下来了,往屋子里面慢慢地挪动,有人从车里面拿出来一副拐杖,新的,是给宋向文爷爷今后用的。
宋召华说过,爷爷是偏瘫,不知道怎么突然就作了,能查的都查了,说了些宋向文听不懂的,大概是一些医学上面的专话。宋向文理解的就是,爷爷站不起来了,往后,都得在拐杖的依靠之下站立了。爷爷回来那一晚上,来了很多人,二爷爷来了,带着他的两个儿子还有一个闺女,拿来了很多礼品,水果,奶,鸡鸭鱼肉的一大堆,堆满了小小的厨房。气氛很沉闷,昏黄的白炽灯照射下,或高或低的人们站立在炕前或者是厨房,炕前站着的人在看着宋立典,厨房里面站着的人在伸着头看着宋立典。人们没什么话,三言两语的,二爷爷问宋召华“恁爹是怎么回事,医生怎么说。”宋召华就复述出来医生的话。有人说他知道什么偏方,哪个屯子的人也是偏瘫就是用了偏方好了的,二姑就问谁知道偏方,谁会治。有人说他知道一个会针灸的,能针灸把腿扎好,说罢自己就拿出来手机翻找电话号码。有人窃窃私语说在哪个医院看的,有人听到医院的名字后说这个医院不行要不要去青市的大医院看看。有人插着兜,站着,有人摸着腮帮子,也在站着。院子里的老母鸡早就回窝了,奶奶家的小土狗也不敢叫了,人多了,它也害怕。
宋向文不喜欢这样的气氛,他走出了门口,跨过了门槛,回了自己家。宋婷问都是谁在爷爷奶奶家,宋向文说了个七七八八,有的人他都不认识。
渐渐的,人都走了,开着汽车走的,骑着电动车走的,骑着脚蹬三轮走的,骑着摩托三轮走的,小院子里又剩下了老两口。炕边的桌子上,钟表还在,耳环也在,铁盒子在,什么都在,还多了一大袋子药片。爷爷说他腿疼,难受,哎呦哎呦叹息,这次人人都能听得到,声音很大,在问老天爷吧大概是。宋向文喜欢在院子里的阳沟口撒尿,隔着小墙都能听见屋子里面爷爷在叹气,爷爷是乐观的,挺爱笑的,最起码对宋向文是这样,对村子里面的人也是这样,现在病了,很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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