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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夏安远的回答是跟着低喘一并溢出的,他手掌按住了大理石台锋利的边缘,力气很大,冰凉的锐痛使他在这样狼狈的境地下获得空前的清醒。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回答这个问题,那串阿拉伯数字就是验谎的密匙,他无法在它们的督视下,再在纪驰面前昧掉自己的良心。
夏安远咬着牙开口:“只是对你……”他头深深埋下去,“纪驰,只对你。”
纪驰。
无论对纪驰还是夏安远来说,这声“纪驰”都有长达八年的久违,甚至将这两个字念出口的时候,夏安远还感受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恍惚。他曾经决心遗忘的,对谁都总是讳莫如深的,在深夜痛苦到抓心挠肺的,都是来源“纪驰”两个字。
那些噩梦,那些熬煎,那些后悔和汹涌的怀念,仿佛他这么多年装作不认识这两个简单汉字的读音和意义,就能将日日夜夜分分秒秒都折磨着自己的这些东西,当成并不存在。
可事实证明,它们非但不是不存在,反而是暴雨,是洪流,是被水坝死死拦截的狂澜,纪驰两个字像闸关,一旦开了闸,怒潮汹涌而下,整片世界都被冲得海沸江翻。
在仿佛沉疴被霍然撕开的痛苦中,夏安远察觉到纪驰的动作停了,他放开了自己,随手抽了两张餐巾纸,慢条斯理地擦拭他的手指。夏安远以一种难堪的姿势,将自己身体的重量存放在岛台上,他没有拉起垮掉一半的裤子,只是微微趴在那里,脱力地喘气。
这句话之后,纪驰并未再说什么。
这种沉默总让引发沉默的那个人心中惴惴,夏安远不知道这个回答是让纪驰觉得满意还是厌恶,他说的的确是真话,但他也深知,自己在纪驰眼里早已经是个劣迹斑斑的罪人,无论真话假话,在他心中大概都是没有可信度的。
见钱眼开,巧言令色。在纪驰那,说不定还有比这更难听的词。
一张卡落到夏安远面前,纪驰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岛台对面,又从包里拿出一只手表,放到了卡旁边。
“这个问题回答得很好,”他点燃一支烟,将烟盒扔到到台上,居高临下地俯视夏安远,“密码6个0,零花钱。”
夏安远缓过气来,臀部已经一片冰凉,他反手去拉裤子,试了两次才将它提上来。他抬起头,在纪驰脸上找不到多余的表情,完全是施舍小狗的姿态,这让他有些丧气,甚至感到丢人现眼。
“这只表也给我吗?”夏安远伸出手指,碰了碰那只表,他认不出来是什么牌子,金属和玻璃的凉意,铸就了整个表盘冷硬风格的高级,他收回了手,垂眸,轻声道,“纪总,这种东西不适合我。”
这里的空间太大,头顶又有空调的出风口,因此烟雾的灰白色不过两三秒就能散得干净,但气味久久消散不去,沉闷的烟草味由呼吸侵入气管,扎进肺里,夏安远强忍住,但鼻尖还是因为这股呛意的凶猛憋到酸疼。
“戴上。”纪驰照旧简单直接,似乎在他这里除了问句就是祈使句。
闻言,夏安远只得又伸出手,拿起了那只表——沉甸甸的。它实在太精致了,精致到夏安远托起它的时候都不敢用一点力。
他学生时代其实也有过表,还是小学时,邻居阿姨的儿子高考结束后顺手送给自己的,一根皮表带,跟他搬过三个城市后不堪重负地断开。现在看来,他那算是什么表,顶多是个三岁小孩玩的儿童玩具。
夏安远转动观察这只表,表带是提前扣好了的,他如果要戴上它,就必须得先把它给打开,可转了两圈,他也没找到入手的地方——他不知道该怎么打开。
这情景还真是好笑啊。
夏安远愣愣地盯着那根反光的表带,真的就这么笑了一下。
随即,鼻尖的酸疼转移到了眼眶里,可能人大病初愈的时候大脑太过容易宕机,情感也格外不受自己控制,他没有继续研究下去,一阵强烈的无力感涌了上来,几乎要将他吞噬沉没。
他突兀地想到好多年前的自己,那个小孩到底是从哪里生来的勇气,竟然还企图过跟纪驰永远在一起——如果这勇气来源于他对纪驰的喜欢或者爱意,那么他只能带着过来人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磨练出来的厚脸皮,将自己闹出的笑话全归结到当时年少不经事上去。
察觉不到时间过了多久,夏安远露怯的话都要到嘴边了,他模糊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只漂亮的手,他从夏安远手心里拿起那只表,夏安远没跟着抬头,听见了“哒”的金属声,随后纪驰将夏安远左手抬起来,那块冰凉的东西就搭在了他手腕上,在又几声的搭扣声下,桎梏住了他。
这个时候夏安远才看到,其实表带遮住的地方,也有一条小小的疤。所以让自己戴表是为了遮住伤疤,让他的小情看上去完美无瑕么?也真是难为他,这么浅一道疤也能注意到,夏安远自己甚至都忘记这条伤疤的存在。
表戴好了,夏安远抬起手臂看了看它,尺寸很合适,他抬头对纪驰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纪总亲自给我戴表,真是好荣幸,就算衬不上它吧,那我也得再赖段时间。”
纪驰看着他,良久,意味不明地开口:“你最好是。”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来,纪驰收起了包,接通电话,他对那头“嗯”了声,随后拇指与食指将咬在嘴里的那支烟捏下来,烟灰缸不在这里,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他转身走向客厅掸烟。夏安远扣好皮带,跟上他,胃里有了东西,脚步的虚浮要比之前好几分,但走起路来仍游魂似的。
纪驰却不看他,想必是公司的事情,他冷漠的神情中透露着点严肃,听着那头的汇报,一点多余的话也没有说。
夏安远便安静地站在他身旁,垂着头,他微带一点内双的眼睛往下看时,双眼皮褶就会显得更清晰。如果纪驰扫上一眼,就能看到他那张恰到好处糅合了漂亮与帅气的脸上,有种很难看懂的复杂,如果他再仔细一点,就会察觉到,这种复杂其实他曾经见过,夏安远八年前离开京城的前夕,他们每一场欢爱的尽头,夏安远一垂眸,不经意的几秒钟,脸上就有这种类似痛苦自责挣扎的情绪隐晦存在。
纪驰挂断电话,在烟灰缸里拧灭烟。夏安远注意到里面已经横着许多根烟头了,他有些恍惚地想,纪驰现在不仅染上了抽烟的毛病,烟瘾竟然还这么大。
他又想,抽烟对身体太不好了,之前林县有位邻居,一天得两三包烟才能解馋,四十多岁就得了癌,他快不行的时候自己还去探望过他,人瘦得都要皮包骨,家里为了治病,能卖的东西全都卖了。但就算已经这样了,见到自己来,那大哥还想向自己要烟抽。
虽然自己也抽烟,但夏安远并不认为,烟瘾能让一个人即使赔上性命也戒断不能。他偷偷朝自己要烟的时候,干涸发白的嘴唇一张一合,夏安远很轻易地就看到他早已黑黄腐坏的牙齿,那瞬间的情景让他至今印象都尤为深刻。
但夏安远现在理解了,也许他只是没有遇上效力更强大的成瘾物,着迷烟草,因为这是他短暂人生中,最唾手可得,交换成本相对最低的东西。不过现在看来也不尽然,毕竟有什么代价,比健康更值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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