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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字（第1页）

孙悟空前面一段时间虽然没什么进展，但并不因此懈怠练习，基础便已打下，这时换了顺手的方式，便如同陡然间打通关窍，厚积而薄发，运笔用劲，无不流畅自如，顿时体悟到其中的意趣，再不视书写为畏途，又有黛玉的教诲言犹在耳，反倒比从前还要刻苦三分。

此时世间大都用竹简书写，虽也有纸，却是以残丝漂絮晒干制成，否则就是以丝帛代替，不仅工艺复杂，也十分昂贵。黛玉便教他平时以沙盘练习字体结构，等要动笔时，就在木板上书写，写过之后，将有墨迹的这一层纹理削去，又可重复再写。这也是历史上不少出身寒微的书法家曾经用过的方法。

孙悟空便据此练习，勤练不辍，不久就积了好几大箩筐的木片，在书写一道上也大有长进。他这时正在兴头上，又精力旺盛，只恨时间不够用，平日里闲来无事都要抽空比划几下，用木板重复写字时难免就觉得繁琐。

这一日他做完功课，正觉得腹中饥饿，想起后山种的芭蕉差不多熟了，更是勾起馋虫，于是径直往后山而去。

主洞后的山谷中原有一小片天然的异种芭蕉林，果实甘美非常，众人除了自用之外，还常常用来与山民们置换物什。因为深受山民喜爱，便专门分派了人来看守打理，又不断寻了古方改良换种，成效尤为突出，现有的芭蕉已有上千株之多，遍及山谷，一眼望去，果实累累悬挂枝头，别有趣致。

孙悟空隔老远看见，已是口舌生津，急忙连蹦带跳蹿到树上，摘了串果实品尝，入口但觉齿颊留芳，软糯甘甜无比。他吃得大为高兴，又想着带给黛玉尝鲜，便随手扯了张芭蕉叶下来，兜了几串芭蕉包了起来。

芭蕉叶本是椭圆形，叶片还十分宽阔，寻常人将它绕腰身围上一圈还绰绰有余，孙悟空原是顺手扯来顶在头上作耍，猛然触动灵机，心想：“我要是用这叶子来练字，岂不是比削木片省事得多？”顿时大喜，连扒带扯卷了厚厚一捆背走。

将芭蕉果送到黛玉庭院中后，他又忙不迭赶回去略作尝试。实则古代文人闲来无事，常以蕉叶题诗为雅事，他现在拿来书写，自然也觉得十分流畅好用。这样一来，便又为他省下不少功夫，他心下更为振奋，将闲暇时间都用在了练字上。没多久，他写过的蕉叶便堆满了小半个屋子，于书写一道更是突飞猛进，获益极大。

等到再去黛玉那里时，交上来的作业便大异于往日，字的骨架已经立得相当有模有样了。黛玉又当场试了试他，让他在木板上书写，无论是提笔、按笔，还是书写时用中锋、侧锋、露锋，也都是折转自如。

黛玉十分欣慰，又让他再写，削去一层木片时，发现墨迹还是清晰可见，等到再去削去一层，仍能隐隐见到字的形迹，直到削到第三层，才看不到任何痕迹。

黛玉大为惊讶，不禁笑道：“你现在写字，旁的不说，但论运劲，真可谓入木三分，很有几分火候了。这短短一段时日，你怎么进步这样神速，可是另外用了什么好法子不成？”

孙悟空得了她夸赞，心中暗暗欢喜，笑道：“哪里有什么好法子，还不是苦练罢了！不过，我现在全在芭蕉叶练字，省却许多削木头的功夫，也许是这个缘故也未可知哩！”

黛玉见他分明得意，偏还故作自谦，忍不住掩嘴一笑，可是听他这样刻苦，又不由得好生佩服，赞道：“我听说从前有人以红叶为纸，刻苦学书，艰难而玉成，没想到你竟然能无师自通，足可见你真个用心，并无半句虚言。若是能持之以恒，将来必定有所成就。”

孙悟空闻言，暗喜之余，更受激励，下定决心要将字练成，于是回去的路上又转道去了后山摘芭蕉叶。

刚到地头摘了数片，便听身后有人喝道：“好你个猴头！原来是你！你怎敢几次三番来偷我芭蕉？”

他急回头一看，见是个年轻道人，身材矮胖，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过来，一张脸气得通红，满头大汗。

孙悟空认出这是专门负责打理芭蕉林的师兄，此人姓虞，名颖，名字虽有聪明之意，实则是祖师众弟子中最愚笨的那个。当初他来求道时，众门人嫌他资质粗鄙，都不愿替他通传，他于是在洞门前嚎啕三日，终于惊动祖

师，这才得入祖师门下。虽然如此，众人仍多有不平，问祖师道：“这人根骨禀赋心智都是下下之选，想要修成神仙，只怕一万年也修不到，又何必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祖师却答道：“你们自以为的聪明，不过是劳心伤神，使自己受困于外物，就好比猿猴因为敏捷而被人捕来拴住，虎豹因为皮毛华丽而招人猎杀，你们却还洋洋自得，觉得自己胜过旁人许多。其实你们与他在求道上的愚钝，又有什么差别呢？我既然能收你们为弟子，又有什么不能教他的？”

众弟子讷讷无言，羞惭而退，虞颖便从此与众人一同修道。只他着实蠢笨，无论学什么都不开窍，性子又倔强，常常被人暗地里讥笑为榆木疙瘩。有那等过分些的，更会将众人都不愿做的事情扔给他，这打理芭蕉林便是其中一例。

偏他人又老实，并不放在心上，不管人家让他做什么，只要不耽误功课，他都从不推辞，除了一门心思练那粗浅的基本功，就喜欢找人谈玄论道。

众人对他大多轻视，心情好时还能当作玩笑理会一二，否则根本都不搭理他。即便如此，他也毫不在意，整日里按部就班，勤练不辍，倒也算是自得其乐。

孙悟空往日里没少听众人提起此人作笑谈，对他的性情多少知道一些，此时见他气冲冲而来，也不慌张，笑嘻嘻道：“胡说什么！我不过是摘几片叶子，果子一颗也没动过，怎么算得偷呢？你是要守着果子与人置换物什，又不是种叶子换钱，管我摘叶子做什么！”

虞颖一楞，果然被他带偏，奇道：“师弟，你摘这么多叶子做什么用？”

孙悟空道：“我拿它练字哩！兄弟就当行个方便，让我摘些叶子又能怎么样？”

虞颖半信半疑，道：“你不专心修道，怎么倒练起字来了？”

孙悟空笑道：“我是天生石猴，到底没学过这些东西，只好现在补上。要不然，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有不通文墨的神仙？再说了，别看练字是小事，其中也有自有它的道理哩！”

虞颖一想也是，又听他提什么道理，正对了自己味口，不免勾起了兴致，问道：“孙师弟，旁人都说你悟性奇高，是个修道的种子，我想请问你，到底什么是道？”

孙悟空便知这人又发了痴性，忍不住噗嗤嗤掩嘴直笑，但他在门中资历最浅，从来都是听人教诲的份，这还是第一次被人请教，不由得大感新奇，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对虞颖诸多嫌弃，反而心情极好的笑答道：“大道无形，不可捉摸，不可谈论。能够说出来的就不是道。你现在要我说给你听，岂不是跟要听我说梦话一样？”

虞颖吃了一惊，觉得这话大有道理，但要让他说出个所以然来，却也不能够，一时间真被搔到了痒处，不禁又问道：“你刚刚说练字也有它的道理，莫非这练字之中，也存在道么？”

孙悟空笑着反问道：“什么东西里面不包含道？道生万物，万物中自然也蕴含道的玄妙之理，不然大道又怎么能配称为大道？经上说庖丁解牛，技近于道。既然如此，练字怎么就没有呢？”

他这会儿修道尚浅，其实说不出什么真知灼见来，但虞颖本非才智之士，越是粗浅直白才越能听懂，且他平日里少有机会与人深谈，此时不免有些震撼，对孙悟空便隐隐有些信服，心想：“从前师父与师兄们说的大道玄之又玄，我实在听不懂，但练字这个听起来却容易得很，我为什么不从这个做起，尝试一下？”于是对孙悟空认真道：“既然如此，孙师弟，反正你也在练字，干脆也教教我怎么样？”

孙悟空这才是始料未及，他原只是玩笑卖弄，万没想到虞颖会突发奇想，来这么一出。他自己平时刻苦勤奋，尚且觉得时间不够用，又哪里愿意浪费精力教别人？当即推辞道：“我自己也才学了没多久，怎么教得了你？不如……”

他本是想说“不如请别人教你”，话到嘴边，忽然想道：“这呆子总有些一根筋，万一他见我学得好，一时犯了痴性，也去求师姊教他，岂不是大大的麻烦？师姊心地仁善，未必能拒绝得了人，但她教我已是十分劳神，怎好再为旁人耽误？这却万万不可！”心念电转，便又改口笑道：“不如等我学成了再来教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