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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一
太一圣君左律,仍如当年曲陵南第一次见到那般,玄衣乌鬓,不怒而威,然而只有看入他的眼睛,才能觉那双眸子至纯至朴,宛若万物不入其内,又仿佛千秋已在其中。
他看向某个人时,仿佛看的不是那个人,而是直取丹田紫府,窥探其修为灵力,目光如炬,洞幽察微。
可他看的也只是这些而已。
他不会明白,每一个在他眼前出现的人,除了灵根,除了修为,除了法诀几何,剑气高低,能耐厚薄,打起来过不过瘾外,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有人之为人的欲望、信念、坚持与喜怒哀乐。
曲陵南看着他,忽而为千年前的青玄仙子感到难过。这样一个人,纵使你为他隐忍多少,付出多少,他亦不会感动,更加不会珍惜。
因为他不懂。
哪怕他以为自己懂了,要跨越千年,要执拗与青玄仙子的魂魄转世双修,他其实仍然不懂。
你可以谴责一个人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但你无法谴责一个思维根本不在此间方寸之地内的人。
曲陵南不由想起在自己金丹初成之时,识海中所见之场景。如今她已经能确定,那是青玄仙子飞升失败,弥留之际,因巨大的不甘而铭刻入灵魂的记忆。
但即便是在那一刻,青玄仙子亦不心存怨恨,与自己娘亲的癫痴相比,青玄仙子早已明白,情之一字,求不得便无需强求。
所以她说,修炼多年,于此刻方觉昨非今是。
所以她说,修仙证道,不为天赋所缚,不为凡尘所阻,只是第一步,修清净澄明心,大悲大悯心才是根本。
她说,自己以往只是修了身,却没修心,以庞杂心证清净道,无法可想。
她是有大神通之人,故于死前,并不像世间愚妇一般纠缠爱恨,懊悔曾为左律付出的一片隐忍爱慕之心,痛恨左律心中无情无爱,白白受了自己多年照拂,却不思回报等等。
她遗憾的是,自己受了那许多求不得的苦,却没有于苦中证道,没有跳出情爱之庞杂,窥大道之澄明。
她带着这样的大遗憾而辞世,故而凭一生功力,于分一缕纯净灵魂转入后世。
她唯一的愿望,是千百年后有比自己坚韧纯良的女子,一心问道,走到比自己更高的高峰。
曲陵南从未如此刻这般明了青玄仙子,明了千年以前,曾有个与她同息共命的女子,她不是传说中开宗立派,无所不能的大修为者,她是个带着遗憾辞世的女子,而因为这点遗憾,她显得血肉丰满,活灵活现。
曲陵南挺直脊梁。
她在越过孚琛身畔的时候,分明听见他手中的青攰神器嗡嗡作响,孚琛不舍地喊她:“南儿……”
他的声音中,亦压抑着遗憾与痛楚。
一如当年的青玄仙子,一如当初的自己。
然而循环往返,终成羁勒,却非修道所为。情之一字,伤人至深,却又能于一片山穷水尽之地,给你逃出生天,获大自由的契机。
端看你如何选择而已。
骤然间,曲陵南只觉心境开阔,四下明朗,她深吸一口气,张开双手,一股青中带红的灵力霎时间笼罩全身,紫府内金丹流转,与五灵之力相映成彰。
在她脚下方圆之地,慢慢地绿草成荫,又慢慢地,又一派草间绽开一片繁花似锦,宛若春日绚烂,春光明媚。
孚琛凝视着曲陵南柔和的侧脸,忽而觉得眼眶热。
他从未如此刻这般明白自己的心意,仿佛只需凝视她,便能心境祥和,自在安乐。
青攰神器嗡嗡作响,孚琛用力一按,方止住它与曲陵南之间心脉想通的颤抖。
场上一应高阶修士皆面露异色,此等灵力波动,柔和深厚,已非金丹修士所能为,然若曲陵南已突破金丹期,为何却天无异象,亦无雷劫?
“这是青玄功法进阶,”青攰忍不住对孚琛道,“这小娘皮倒是悟性好得紧,便是当年青玄仙子亦未有如此纯粹的五灵之力。”
孚琛目不斜视,默默地握紧青攰神器的刀柄。
与此同时,左律万年无波的脸上却难得现出激动神色,他毕生修炼成痴,青玄功法又是他心底秘而不宣的情结,见此光景如何能不心痒?左手一伸,忍不住就要把曲陵南抓过来端详个仔细。
然而他出神入化的天心功法尚未触及曲陵南衣角,就觉寒光大盛,孚琛反手一劈,青攰神器将他的灵力整个挡了回去。
左律扬起眉毛,孚琛冷冷道:“你想害南儿走火入魔?”
左律收回手,皱眉道:“我只是看个究竟,不会害她。”
“不行,南儿此刻不能惊扰,”孚琛盯着曲陵南,哑声道,“你我之约,亦相应推后,待南儿运息完毕再说。”
左律奇道:“我们若要打,完全可划下结界来打,何必等她?”
孚琛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道:“我不许她因我,再有半分差池。”
左律向来无所顾忌,皱眉道:“你既然如此在意,当初又为何要算计于她?我想不明白,你们一个两个为何要如此在意百年前那件小事?曲陵南明明跟我双修,于修为有大裨益,可她却偏不走康庄大道,偏要拒我于千里之外。你也一样,明明与我约战胜算不大,你为何又要一意孤行,自讨苦吃?”
孚琛眸中红光闪过,讥讽一笑,道:“太一圣君还真是贵人多忘事,百年前那件小事,乃是你灭我血亲,毁我樟南温家一脉,温家全家上下至此只余我一人,您说,这算小事?”
左律认真道:“可你也是修真之士,何必拘泥至此?何为修真?修真第一要领,便是该绝情弃爱,斩断凡尘。心无挂碍,才能潜心修为。那点百年间转瞬即逝的血脉亲缘,没有就没有了,你何必一直念着?且当日我与温氏仙凡之分,云泥之别,温氏族长胆敢亵渎青玄的画像,我堂堂太一圣君,有什么杀不得?”
孚琛笑容加深,点头道:“圣君果然是圣君,你旧居高位,无论说什么狗屁道理,自然有一派徒子徒孙跪下颂扬你所言极是。是非曲直,个人心中有本帐,你又不是我琼华浮罗峰不成器的弟子,本真君也没义务教你人兽之辨,正道沧桑。”
他向来口才甚好,若不是心中憋气,断不会骂人骂得如此直接。此言一出,底下禹余城众人却不干了,纷纷站出来骂“小贼放屁”、“一派胡言”之流。只是孚琛不以为意,他盯着左律,目光阴寒,不动声色地道:“闲话少说,太一圣君,本真君此生殚精竭力,勤修苦练,不敢虚掷一日光阴,便是为今日与你再无有仙凡之分,云泥之别,如今我与你修为旗鼓相当,可再不是杀便杀了,而是鹿死谁手,犹未可知,端看你够不够胆量了。”
左律不受他激将所影响,而是上下打量他,道:“你的修为古怪高深,确有资格与我一较高低。当日我见你,不过元婴初成,如今只十数年,你修为竟能提高迅猛至化神期,且你手中所持,可是青攰神器?奇怪,它分明不是你的,却为何肯听命于你……”
“少废话,本尊不是听命于他,本尊是看你不顺眼久矣,有机会揍你绝不放过而已。”青攰在孚琛手中紫气大盛,嚷嚷道,“你杀了多少姓温的凡人都不关老子的事,可你连累了青玄那个傻婆娘不能顺利飞升,就等于连累老子要继续受制于他人,那就关老子的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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